他这话说完,周围有着些许的安静,旁人都在看着这对夫妻的反应。其实若秦嗣源在场,必定会赞美钱希文果然知他心事,手段果决。
对于秦嗣源来说,见了宁毅才学却一直守着赘婿身份,从来都是他的一层心病。他在给钱希文的书信之上不写宁毅的赘婿身份,其实也是觉得可以通过钱希文给宁毅一些压力。当然,秦嗣源不期待钱希文能改变宁毅这个死硬派,这也是一层类似玩笑般的心思。而钱希文这次邀请宁毅的一大目的也是为了弄清楚他的入赘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到得此时,顺势便要将这对夫妻身份纠正,也不愧是秦嗣源那等人精的好友了。
或许连周围的些许安静都是错觉,因为几乎是钱希文才说完,苏檀儿已经是低头躬身:“如此,妾身谢过诸位大人了,但听钱老与诸位做主。”
钱希文在上方呵呵笑着,众人也都是呵呵笑着。楼舒婉等人此时在后头看着这发展,其实宁毅脸上也是微微的笑容,他偏过头看了看身侧的妻子,这时苏檀儿低着头,看不全样貌,但发丝遮盖的侧脸上隐约是个月牙般恭顺的笑。
“倒是……谢过钱老了。”
宁毅拱了拱手,所有人都在听着他的说话,以为这事成了,不过随即,听得宁毅叹了口气:“不过,当年宁家潦倒,家徒四壁,连饭也有些吃不饱,只有苏家伸出援手,立恒……或是因此决定入赘。在下并不在意这入赘身份,如今的苏家,也无人因此等身份而轻慢于我,若是贸然改变,反倒是令许多人没来由的为难,依在下看,此事谢过钱老,但还是维持原状吧。”
钱希文皱起了眉头,目光严肃地望着宁毅,宁毅也只是拱手微笑。其实这事要说简单也简单,要说复杂也复杂,有杭州知府这等官员,有钱希文这等大儒,他们要做媒、要证婚,要将一些事情做得合情合理,只是简单的小事。但世情礼法,也有其定规,两人身份一改,改婚书,再三媒六证,就算一切都照旧,改了的还是改了。
在杭州一地,一时间或许无人说话,或许被钱希文这些人操作得还会被人津津乐道。但礼法之上,终究还是等同于赘婿出户自立,再与苏檀儿二婚的性质了。
纵然还是一样的婚姻,但回到江宁,苏家会怎样看,旁人会怎样议论苏檀儿,难免会有些怪话。其实这一整场做下来,到得一切好处的都是他,而所有失败跟付出都是苏檀儿在做,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这些好处,他打心眼里不在乎,而那些付出——他知道苏檀儿的性子,这年代的女人没有多少东西可以争取和真正拥有的,无论她多么喜欢自己,无论她笑得多开心,她对那些东西,其实是在乎的,这却又何必呢。
其实,也是他内心有着自傲,背着赘婿的身份,做许多事情或许不方便,但反正他现在想做的事情也不多,而且对于他的自傲来说,哪怕是背着赘婿的身份,要做什么事情,也难不倒他,他压根就不在乎,甚至为此自负。要因此事弄得家里人不开心的话,那就不用去做,根本不重要的事罢了。
钱希文看了一阵,笑起来,言辞还是温和:“呵呵,立恒顾念恩情,此事值得称赞。不过,背着赘婿之名,要做事终究有些放不开手脚,男儿当有凌云之志,立恒又有才学,堪称文武双全,他日莫非不想投艺报国?况且,入赘之身,难继宁氏香火……对于这些事情,老夫相信,檀儿也是清楚的。”
这两段话绵里藏针,已然有些尖锐了。宁毅仍旧笑着回答:“其实,我与檀儿早就有商量,将来生下孩子,让其一继承苏氏家业,其一继承宁家香火,这事倒并不为难……”
他说得轻松,倒仍是拒绝,苏檀儿为了他上一段拒绝的话已经要流泪了,却也知道再这样委实得罪人,连忙拉了拉宁毅的衣袖,笑道:“其实……其实他、他太过顾及妾身……嗯,不过宁郎已经决定,不久之后,便要上京,此事也与秦家爷爷约好了的。他性子太拗,这些事情,妾身……妾身此后再劝劝他吧,钱爷爷,你、你别怪他啊,还有陆大人、穆爷爷……”
她先前坚韧自强,这时候又做出个为着夫君而慌乱的女子形象,钱希文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时间倒也生不了气,只觉得宁毅为了这妻子倒也真是执拗,两人之间还真是有真情在,挥手道:“好吧好吧,既然你们不久要上京,此事便交由秦相来办吧,老夫便不讨人厌了。”
旁人之中,只有陆推之稍稍知道宁毅与秦嗣源有些关系,另外的众人听苏檀儿说起与什么秦爷爷约好了上京,还在疑惑秦爷爷是谁,一听钱希文这样说,俱都惊悚,无法相信宁毅竟有这层关系。
陆推之先前听钱愈说起宁毅跟秦嗣源有关,但关系到底为何也不清楚,他想着多半也不是什么很深的联系,否则秦相上京,他干嘛只是随着妻子南下经商,这时候也是吓了一跳,将心中对宁毅的定位提了一提。随后也哈哈几句打个圆场,又说起:“先前便听说立恒乃江宁第一才子,那水调歌头、青玉案等词我也听了,委实绝妙,想不到真是立恒所作……”
宁毅来到杭州便没有写诗写词,旁人对这份认知也不算清晰,最深刻的自然是他方才在下面一个打几十个,这时候陆推之发言,众人也就感兴趣起来,只听陆推之说道:“既然立恒来了杭州也有两月,没有佳作,可说不过去,不妨作上一首诗词,与我杭州才子也比较比较,如何啊?”
他这话说完,众人笑起来,都有些好奇,宁毅想了想,也是一笑。陆推之对在场的众人道:“今日聚会,也是诗会,作诗本是应该,方才大家打架,便有些不好了。依本官看,我杭州才子,当心胸广博,只是于方才之事,也不得不找回场子。诸位也不妨拿出浑身解数来,且让立恒见见我杭州学子的威风,在本官的私心当中,大家最好可以大大地奚落他一番嘛。”
众人都大笑起来。陆推之继续道:“不过,这诗题嘛,为免大家仍旧对方才之事耿耿于怀,以此事入题,咱们今日的比斗呢,最好还是不以此地为题了。来到我杭州两月,立恒对杭州一地,想必也已有些感触,大家也都是杭州之人,不妨写得大气些,以我杭州为题,大家觉得,如何啊?”
方才的事情,弄得情绪有些僵,陆推之此时的作为,终究还是有些讲究的。题目写得大些,相对容易写,容易调动气氛,一干杭州才子在杭州住久了,多半都会有料,而且有精品。破题容易是对双方而言,于宁毅来说,也算是卖了个人情,反正大家都有诗词,到时候一比、一讨论,都不差,也就能调动起气氛来了。
他这话说完,众人便也点了头,多多少少都看着大厅前方的宁毅。楼舒婉知道宁毅是才子,只是从未见他写诗写词,还是有好奇的,苏檀儿其实也未曾见过他参与这等正式文会的情况,扭头看他。只见他笑了笑,欣然点头道:“也好,且拿纸笔来吧。”
这恐怕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写诗写得最为干脆的一次了,众人交头接耳道:“必是他之前便做好了的。”“且看看如何。”这题目大,反正他们也有存货,俱都是精品,也有人笑道:“我也有我也有,且让我们比比。”随即便有人奉上纸笔来,一共奉上了四五份,也有许多人,此时观望着,等待待会的出手。
宣纸摊开,苏檀儿研墨,宁毅执起毛笔,对此有兴趣的众人一时间在前方聚成数团,也有人探过头来探过头去。楼舒婉见过了宁毅的暴力,从未见过诗才,这时候也靠了过去围观。不久之后,宁毅在圆桌上落下笔锋,写下字迹。
人群沉默,远处未有过去凑热闹的人们仰起头好奇地看着事情的变化,某一刻,有人悄然念出一个名字,那名字在片刻后传开,传到其他的桌子上,传给其他写诗作词的人听,以知己知彼。那名字三个字:“望海潮……”
“望海潮。”“望海潮……”“叫望海潮。”“那边望海潮……”
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
“望海潮?那是什么?”
有人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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