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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六月份,冯望舒似乎活得越发闹心。
其实让冯望舒活得闹心的,总共有三件事情:第一,是儿子冯凯在六月份面临高考;第二,是老婆崔小桃在六月份面临内退;第三,是冯望舒自己在六月份将要面临岗位竞聘。
十年寒窗,三日会考,儿子的前途当然是排在第一位的。儿子的成绩还不错,在班级里的排名是中等偏上,按照班主任老师给冯望舒的说法,说冯凯只要再努力努力,考上一本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老师的说法正是冯望舒的愿望,其实一本也罢,二本也罢,冯望舒倒不是十分看重,因为在冯望舒看来,一本二本只是一个名声问题,除了证明自己的儿子有学习能力之外,并不能最终决定儿子的将来。
冯望舒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冯望舒的父亲是一个传统的人,对人生向来不是很乐观。冯望舒的父亲是一个老私塾,在教师缺乏的年代,干过几年代课老师,教初中语文,语文课本上他最喜欢朗诵的诗歌是戴望舒的《雨巷》,在课堂上喜欢朗诵,回到家里也喜欢朗诵,冯望舒就是在他老人家朗诵《雨巷》时出生的,因为崇拜戴望舒,所以儿子的名字自然而然也就定为了冯望舒。冯望舒继承了父亲的血统,天生一副诗人般忧郁的气质,对人,对事,对前途,总是缺少信心。
在冯望舒看来,自己的家庭背景很一般,而好的工作是需要过硬的社会关系垫底的,自己的家庭既然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儿子就算考上了研究生、博士,又能有什么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所以冯望舒对儿子的要求并不高,只是希望他将来能够在嘉信盐化公司谋一份差事就满足了。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是冯望舒还是希望冯凯能够考上一本,实在不济考上二本也行,毕竟一本和二本在收费标准上是差不多的,便宜且让人容易接受。
六月十五日是崔小桃四十五周岁的生日,按照嘉信盐化公司的规定,女工满四十五周岁就要劝其内退。内退,即内部退养,内退工人离开公司后,工资仍由嘉信公司发,一直发到员工正式办理退休手续的那一天为止。内退工人与在岗工人的区别是,福利待遇相同,工资按其在岗时的百分之七十计发,这也体现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的原则。如果崔小桃在四十五周岁就内退的话,按在职工资的百分之七十测算,每年至少要少收入一万块钱。一万块钱一年,对于有钱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在农村土生土长的崔小桃来说,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一年一万,到了正式退休还有十年时间,加起来就是十万,随着社会的发展,每年的工资还将递增,她想到时候也许还不止这个数字。
崔小桃的文化程度不高,只有初中毕业,当年如果不是企业征用她家的土地建厂,以她的学历她根本进不了嘉信盐化公司。进入嘉信盐化公司之后,由于文化程度不高,她被分在了包装车间上班,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包装车间是嘉信盐化公司最脏最累的岗位,盐尘满天飞,手脚闲不住,辛苦那是不用说的,尽管如此,崔小桃还是不想内退,冯望舒也不希望她内退,毕竟儿子冯凯还没有成功,将来考上大学、结婚成家都需要用钱。
四十五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正是不中不足的年龄。出去打工吧,人家嫌老,即便找到工作,无外乎是干干保洁或者保姆,工资不高不说,劳动强度也不会比包装车间差;呆在家里吧,闲着无聊,儿子大学没上,婚也没结,带孙子还要等到猴年马月。
但是,不内退显然是不行的。公司里说的客气一点儿是劝退,说得动听一些个是给予员工的巨大福利,但是在执行的时候却是硬杠子,总公司的领导给分公司的领导下了死命令,如果员工到了内退的年龄不内退,那么所在单位的领导,就要自己主动提出内推顶上去,谁个领导愿意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呢?
早在一个月前,制盐分公司的大小领导就提着厚礼到崔小桃家拜访过了,经理、书记、主管轮番给崔小桃上政治课,希望崔小桃能够理解公司领导的美意,他们说说内退绝对是公司高层给予员工的巨大福利,目前这项福利只能在有实力的国企才能享受到;还说在盐业产能不断释放的大背景下,嘉信公司要想生存发展,必须要改变现有的人员臃肿的不利局面;又说内退工作是为了配合公司上市的需要,只有减员增效,企业才能有效益。领导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也很透彻明白,目的就是希望崔小桃不要给制盐分公司的领导添麻烦,该内退时爽快的签字办手续走人。
崔小桃当时是满口答应。她不能不答应,就算她不为自己着想,她也必须要为自己的男人着想。冯望舒和崔小桃同在制盐分公司上班,冯望舒是运行值长,虽说官儿不大,毕竟也是个带长的,听说这次“三定”工作结束后,值长的工资就要向分公司的副职中层看齐了,中层个个可都是拿年薪的,明的工资是普通工人的三到四倍,暗的收入还不知道有多少,工人涨一分钱的工资要吹上半年,领导涨一千块钱工资跟玩儿似的,说不上什么时候,人家工资表的数字就窜上去了,谁不愿意做领导?如果崔小桃赖着不肯内退,恐怕冯望舒此次连竞聘的资格都不会有,那样的话,岂不是灭了冯望舒的年薪梦么?
年薪是诱惑人的,在这个世界上,谁会愿意跟钱过不去呢?冯望舒当然不会跟钱过不去,他差钱,应该说是很差钱。眼瞅着村里的人家家都在城里买了房子,眼瞅着房价一年高过一年,为了儿子的将来着想,全家人商量之后一狠心,去年也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八、九十平米的样子;价钱不高,也就四十几万。四十几万对有钱人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冯望舒这样的家庭来说,拿出这么多钱来却有些个勉为其难,双职工的名声比较好听,夫妻二人上了十几年的班,省吃俭用也就节余了几万块钱,而买房子的首付是二十万,剩下的十多万是跟两房姊妹借的。付完了首付,还有二十五万的缺口,夫妻二人办了住房公积金贷款,仅靠两个人缴存的公积金是远远不够还房贷的,必须要加上崔小桃的工资,因此,一家人每个月的日常开销,只能用冯望舒的工资对付。
日子过得是紧巴了些,但也还勉强过得下去。可是今年不同了,冯望舒父母的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屋漏偏遭连阴雨,冯望舒的父亲年初又开了一个心脏搭桥手术,花去了十几万。这十几万的支出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但是老子有病总不能不看吧?于是老债未还完,冯望舒夫妇又厚着脸皮借了新债,全家的日子过得更艰难了。
如今,儿子考上大学需要花钱,崔小桃内退又面临着少拿钱,冯望舒的六月活得能不闹心么?
今年,冯望舒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竞聘上值长的位置。
这件事情对冯望舒说起来,很有些个可笑。干了二十多年的值长,如今还要为保住值长的位置而犯愁,想想都感到纠结。无论是从业务技术,还是从管理能力,冯望舒在工人当中的口碑都是最强的,这一点从他所带领的那个值的制盐产量上也能体现出来。以冯望舒的潜力和能力,他是完全能够在嘉信公司爬得更高的,但是他的官运中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是没钱。
在当今的国企,能够决定人升迁命运的,不是你技术如何如何,也不是你管理怎样给力,要的就是钱。只要你的财力雄厚,你的官途就会坦荡许多,因为钱是编织人际关系的最好媒介。有了钱做诱饵,就会有大鱼上钩,有了大鱼可乘,你还愁跃不上龙门么?
冯望舒没有钱,这就注定了他在这个位置上只能徘徊不前。当然,值长这个位置也不是坚如磐石,在嘉信公司这样的企业,但凡是好的位置,就会有人觊觎。尽管值长的薪水跟普通员工相比,也多拿不了几百块钱,但它大小算个干部,手里管着几十号人,撇开威风不说,工作也是很轻松的。为了保住值长的位置,冯望舒每年都要孝敬两只猪后腿,一个是孝敬给制盐分公司的经理,一个是孝敬给庄来福副总经理。
跟庄来福扯上关系,还是庄来福在制盐分公司干副经理时候的事。庄来福喜欢受礼,大小通吃,但是庄来福有着庄来福的行事风格,那就是看人办事,收多重的财物,办多大的事情。冯望舒当年从运行班长爬到值长,就是两只猪后腿的功劳。
后来,庄来福从制盐分公司副经理升到股份公司做副总,还时不时的打电话给冯望舒,夸他送的猪后腿肉好吃。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冯望舒就恨自己手中没钱,或者说是恨自己在家中没权。要是冯望舒手中有钱的话,他一定会狠狠砸上一笔,因为以庄来福的能力,把他往上提拔提拔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其实在没买房子之前,冯望舒的家里也是有着几万块钱积蓄的,但是崔小桃不愿意交把他去送礼,女人忒小气,眼睛里只有钱,她害怕冯望舒将钱送了人之后,会肉包子打狗。
因此,冯望舒每年只能给领导送猪后腿。当地的农村人有杀猪过年的习俗,在冯望舒的家乡,几乎家家都养猪。按理说,冯望舒家的土地被嘉信公司征用办了企业,没有了土地种粮食,养猪的饲料也就成了问题,他家是不应该再养猪的,因为用饲料养猪成本太高,不划算,但是他家还是坚持年年养猪。买饲料、买粮食喂猪,不为别的,目的就是为了等着过年时,宰了猪剁了后退好去孝敬公司领导。
干了二十多年值长,送了四十多只猪后腿,每年送的都很顺利,唯有今年,冯望舒的猪后腿一只都没有送出去。冯望舒很纳闷,想着领导是不是常年吃荤吃腻了,如今想改当和尚吃素了?后来从有关“三定”的风声中,他才隐约猜测出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工人级别的值长,在这次“三定”工作搞完之后,就要改拿年薪了!听说新值长的年薪,是自己现在工资的三到四倍,这也难怪自己的猪后腿送不出去了。
啊!涨了三到四倍的工资,年薪十多万,简直让人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岂能是自己的一两只猪后腿所能搞定的么?
听到“三定”的消息后,冯望舒有些后悔自己去年心血来潮买了房子。要是没买房子的话,他一定会说服崔小桃拿出家底为自己堵上一把的,毕竟付出的钱,用不了一年就能收回成本。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买,房子买了,贷款贷了,父亲看病还欠了一屁股的债,现在哪里有钱去送礼呢?看来这次竞聘只能凭运气了,但愿主管竞聘的高层们能够一碗水端平,不要昧着良心裁判,只要是比真本事,无论是业务能力,还是管理能力,冯望舒觉得自己都是有实力与人一搏的。
制盐分公司共有四个运行值,原有五个值长,平日里是四个轮班,一个机动。这次定编之后,只保留四个编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听人力资源部的柳如玉副部长说,目前到她那里递交申请表格准备参与竞聘的,已经不下十五人,并且这个数字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增长着。
在报名的人当中,有几个是分公司的运行班长和技术员,这些人报名参与竞聘,冯望舒认为还比较靠谱,毕竟他们都在一线干着具体实际的工作,对生产工艺、设备状况、人员素质都有着大致的了解。有几个是从公司机关下来的,也就是前些日子股份公司的“三定”工作中,精简下来的富余人员,对于这些人来参加竞聘,冯望舒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一个对生产工艺不甚了了的人,一个从来没有上过三班且毫无生产一线管理经验的人,想要吃下这份苦,挑起这份担子,谈何容易!
想到这些,冯望舒就觉得这些人很可笑,仅仅就因为值长要拿年薪了,也不问自己的能力能够胜任与否,就想着去竞聘,这些人的眼里岂不是只剩钱了?笑着笑着,冯望舒就笑不起来了,想着参与竞聘的这些人虽然是从机关里精简下来的,但他们也不乏自己的竞争的优势,因为竞聘小组的成员都是由机关部门的头头组成的,精简下来的这些人虽然眼前有些落魄,但他们长期混迹于机关部门,与领导们脸子熟,交情必然也差不了,如果不是省盐业公司对嘉信盐化公司的三定工作有着硬性的规定,这些人一定还在公司机关过着优哉游哉的幸福生活。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茗茶,几份报纸,挖八卦以佐谈资,品时事虚演庙略,蹭到月底,拿上旱涝保收的工资回去向老婆大人交差。自己跟这些人相比就不一样了,每天埋头在基层苦干,经常接触的最高领导也就是分公司的正副经理,虽说自己当值时,偶尔也能碰到机关部门的头头脑脑下来检查工作,但也轮不到自己说话的地,只是漫长的队伍中尾随的陪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