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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仓促之间定下了大概的计划,但真到实行之时,仍要众人再三思索、讨论。
兴许是神启帝的旨意颁布,姚翝得知了消息,竟在办案之时回了家中一次。
他身在公门,带回的消息远比今日城门前的布告栏中更加具体。
姚翝回来时,恰好陆执正在带着人拆卸棺材,徐相宜围守在那黑棺四周,不时伸手触摸,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世子回来了。”姚翝见到陆执的时候,眼睛一亮,露出喜色。
柳氏受伤已经许久,徐相宜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施展术法,暂时令她的思想、身体‘停滞’,用徐相宜的话来说,便相当于将柳氏的神魂与肉身‘冻结’。
如此一来有个好处,柳氏失去意识,便不会感知到痛楚,但同时便如一个活死人,她的身体与意识便像是停留在了当日受伤之时。
她迟迟不醒,虽说伤口没有恶化,却也没有恢复的痕迹,反倒因为数月不能动弹,原本丰腴的她迅速消瘦下去,仅剩了皮包骨,看上去异常瘮人。
虽说在照看她的过程中,徐相宜也曾用大量的灵丹妙药维持她体内的生机不绝,但也仅仅只是保住性命,无法满足她身体日常所需。
对于担忧妻子的姚翝来说,柳氏的情况无异于时时折磨着他的心灵,他特别希望听到世子带了‘棺材’回归的消息。
但他先喜之后,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进城的?”
他显然已经得知了神启帝封锁城门的消息,此时对于陆执的回归又担忧不已。
“爹。”
两人正说话间,屋里姚守宁正与柳并舟前后脚的出来,见到姚翝便喊了一声。
姚翝点了下头,接着似是想起了什么:
“你怎么在家里?”他也知道今日姚家人要出城避难,姚守宁一早就决定要将姐姐送出城的。
他脸色有些难看,想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难道……”
“我们没能出城,姐姐与表姐正在房中照顾娘。”
姚守宁的话令姚翝原本因为妻子有救而生的欢喜雀跃之情顿时一滞,他如同兜头被人泼了一桶凉水,呆滞原地。
“我们出城的时候,正好遇到了程辅云。”
她将今日的情况大概与姚翝说了一遍:
“……后面恰好遇到世子归来,才顺利脱困。”说完这话,她又好奇的问:
“您怎么这个时候回家了?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对。”
姚翝抹了把脸,脸上掩饰不住的疲倦与怒意。
自从复职以来,他每日便忙不完的事,近来治安紊乱,四处频发案子。
普通平民受害之后求助无门,而商贾、官户也忐忑心惊,时常给兵马司的人压力。
他昨夜仅回家洗漱,与老丈人说了几句话,便又赶回衙门。
忙成这样,此时归来,必是有大事发生。
屋中姚婉宁等人听到外边动静,都跟着出来,见家里人都在,姚翝也不再绕弯子,直接了当的就道:
“天下乱了!”
“那位已经疯了。”他摇了摇头:
“宫中镇魔司据说职权分裂为两部分,一部分低阶者官职不变,但公务已经变革,且名称也变了,称为辅妖司;而另一半则据说是以据说冯振为首的原镇魔司首领,他们的任务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冯振如今被称为圣武妖神护使。”
“……”
他的话令众人皆怔滞当场,久久无语。
从这官职名称听来,就不是什么好消息,柳并舟眼前一黑,强忍怒气:
“什,什么是圣武妖神护使?”
姚守宁借程辅云的眼看到了皇宫中昨夜发生的一切,柳并舟已经知道了皇帝求助于妖族,决意与妖邪共存的念头,但他废除镇魔司的举止仍是令得柳并舟有些不敢置信。
镇魔司的存在是七百年前太祖一手扶持,至今大庆王朝经历三十一代帝王王,无人敢触动这个规则。
可神启帝如今不止是废除了镇魔司的存在,且将原本的镇魔司改为所谓的‘辅妖司’、‘护妖使’,这实在是悖逆至极的举止。
“就是专门辅助妖邪的。”姚翝看老丈人脸色有些难看,苦笑了一声:
“你们也看到了榜文,但相较榜文,我可能得到的消息更详细。”他抹了把脸,双睑下方露出两个鱼泡似的痕迹,疲惫一览无余:
“今日一早,兵马司就收到了上喻,妖邪会与人共居,禁止官门、道门、百姓亦或其他捕猎妖邪。皇上新成立的辅妖司专管妖邪事宜,若有谁对妖族不敬,则会受严刑。”
“……”柳并舟的眉梢跳了跳。
姚翝接着道:
“除此之外,”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神启帝允许妖族狩猎。”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众所周知,七百年前的妖族捕食人类,神启帝允许妖族狩猎,岂非变相的允许妖族随意杀人?
“不过为了维护大庆百官安危,神启帝制作了一种平安令,暂时发放到忠于他的朝臣手里。”
说到这里,姚翝伸手一抖,一块通体漆黑的令牌便从他袖口之中滑了出来。
那令牌约摸少儿巴掌大,似木非木,上面萦绕着一股若隐似无的黑气,姚守宁闻着有股淡淡的腥气。
“只要有这令牌在手,便可避过妖族猎杀。”
“真是荒唐。”
柳并舟气到极点,反倒平静。
他摇了摇头:
“太祖当年英雄一世,没料到后辈子孙之中竟然出了这么一个败类。”他有些沮丧:
“若早知如此,我昨天便……”
他有些后悔昨日在陈太微手下救了神启帝一命。
如果神启帝死在了陈太微手中,就算大庆王都会陷入混乱,也许朝官会争权夺势,城中因此会乱上数日,可能会死很多的无辜百姓,但只要熬到长公主归来,到时便能清君侧,正朝纲。
“我还是过于保守,不够果决,又低估了人性。”
他心中自责,说话时语气沉沉。
姚守宁见到外祖父这样,心中也有些不忍,连忙出声安抚他:
“外祖父别担忧,你也只是为了大局着想,并非出自私心。”
柳并舟摇了摇头,说道:
“你张祖祖当年就说过,我这个人性格守成有余,果断不足,行事瞻前顾后,所以我难成开拓者。”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几十年来从不敢行差踏错,严格尊照历史,就怕坏了大事。
之所以昨日执意要保神启帝的命,也是担忧顾焕之、朱姮蕊不在,神都城中无人主持大局。
新君年少,又落在了楚家手里,楚孝通心狠手辣,并非好人。
一旦神启帝死去,必会掀起腥风血雨。
近来神都城本来就不太平,妖祸未至,人祸已经先生。
治安紊乱,礼仪崩落,后果不堪设想,苦的就是神都城的百姓。
“我原本只想着有我看着,撑上几天,待长公主他们归来……”
他神情平静,但心中定是不好受。
柳并舟自三十多年前窥探了历史以来,只自作主张过两件事。
一件就是提醒长公主克制血蚊蛊之法,而另一件就是保神启帝性命。
前者看来他不算成功,强行改变历史之后,血蚊蛊并没有被消灭,虽说当时被叮咬的百姓大多侥幸保住了命,但后来妖化却又阴差阳错的害死了一批亲近之人。
除此之外,神启帝此后又斩杀了不少妖化之民,这样一看,这些人大部分仍难逃一死,便如宿命。
而护神启帝一事也并没有带来多好的回报,神都城的法制暂时未崩,可皇帝却任性的引妖邪入人类。
“请妖容易、送妖难。”他长长的叹了一声,眼里的光泽都暗淡了下去,整个人好似瞬间老了十岁。
“外祖父!”
姚守宁见他如此,担忧他积郁在心,连忙就大喊了他一声。
陆执等人没有说话,姚翝也不知该如何宽慰老丈人。
“外祖父——”
“别担心。”柳并舟却洒脱一笑,反倒安抚姚守宁:
“外祖父这把年纪,不至于钻入牛角尖里想不通,我只是遗憾我做错了事。”
“人不是先知,所做的每个决定无法在当时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姚守宁不愿意外祖父在此时难受,便安慰他着:
“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进退两难,无论如何选择,都不是您的错。”她认真的道:
“正如您所说,神启帝如果死了,兴许有两种可能。其一、少帝会平安继位,楚家会把握局面,城中不会大乱;但也有可能楚家会抢先掌权,并趁机清理顾相、将军府及长公主的势力,先稳住都城局势。”
一旦陷入王权之斗,谁又顾得了城中百姓生死。
“妖邪既然敢在这时出现,证明它们已经有恃无恐,早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兴许今日之后,不是神启帝引它们入神都,便是楚家人为了掌握权势,引它们入内。”
“也许您做出与当时截然相反的选择,结果依旧会相同,而那时的您依旧会后悔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柳并舟愣了半晌,接着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姚守宁紧张的盯着他看,须臾之后,柳并舟洒脱一笑:
“是我想差了。”他说完,又叹道:
“守宁真是懂事了,还会安慰外祖父了。”
大家原本担忧他道心崩乱,此时见他想通,俱都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姚翝也笑道:
“守宁是真的懂事好多。”自家里出事之后,她一扫以往的天真稚嫩,隐隐已经变成了家人的支柱。
陆执也为姚守宁感到骄傲,听大家夸赞,连忙用力点头。
众人这一笑,紧绷的氛围一下轻松了许多。
柳并舟也跟着笑了笑,但笑完之后又看着姚翝道:
“神启帝这样做,分明是借妖邪集权,我看之后恐怕是有一波腥风血雨了。”
在治国方面,神启帝堪称无道昏君。
但在朝政争斗这一面,神启帝却又精明极了。
明面上看,他推翻镇魔司,与妖邪合作,允许妖邪捕狩人类,看样子昏招尽出,已经突破君主下限,可实则他却可以借着妖邪之手,大肆铲除异己,甚至将以往看不顺眼的朝臣连根拨除。
妖邪力量远胜普通人类,要想逃过一劫,唯有依靠神启帝颁发的令牌才可以保存性命。
如此一来,朝中大臣只要不是视死如归者,恐怕都会靠向旧帝,获取他的庇护。
相较之下,少帝朱敬存的存在就显得尴尬异常了。
他虽有神龙护体,但毕竟年少,根基又浅,又仅能依靠顾焕之撑腰,如今顾焕之不在神都,本身少帝便已经势单力孤,现在神启帝借妖邪抓权,这个少帝的权柄便相当于名存实亡了。
“将军府、长公主的人一定要小心。”柳并舟叮嘱着:
“我猜这一波妖祸不会先冲平民。”他恢复冷静,理智的分析着:
“神启帝想要推行人、妖和平共处,一开始的时候定会先求妖邪收敛,以欺骗人心。”
但妖族秉性恶劣,低等妖族嗜血残暴,未必会完全听从,所以初时仍有一部分百姓伤亡。
可时间一长,这种情况终归是会受到大妖控制的。
“相反之下,神启帝最先想要铲除异己,大权在握,到时有妖族力量傍身,再为所欲为,因此妖族便是他手上的一把刀,他最先下手的对象,反倒会以顾焕之、长公主夫妇的所属势力为主。”
陆执心里也有数,闻言便点了点头:
“您放心,我母亲只留在晋地处理收拾善后,我预估快则两三日,慢则七八日定会回神都。”
只要长公主一回来,将军府的力量更加充足。
“再说神都城里我父亲还在,妖邪很难伤到他,只要稳住,暂时不会有大的伤亡。”
柳并舟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若长公主归来,正好清朝纲,正君位,除邪魔。”他话里带着杀机,陆执亦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颔首。
他的态度从某一方面来说也代表了长公主的态度,柳并舟见他知晓自己心意,心里不由一松。
陆执这边暂时放下,柳并舟转头看向姚翝:
“你回来得正好。”
说完,他将姚守宁今日带回的消息告知了姚翝。
妖王欲借皇族尸身为蛊养全肉身,以复苏,兴许能克制它的,便是姚守宁预知之中的那个少女了。
“你职务便利,正好寻人,我们分头行动。”
姚翝应了一声,姚守宁便道:
“爹,我将记得的情况告知您。”
两父女走到一侧,姚守宁将当时的预知之境详细的说了出来,深恐漏了细节,姚翝认真倾听,将女儿所说的话牢牢记在心头。
而另一边,徐相宜指挥着黑甲将棺材摆在姚家清静处,以周荣英等人守护,施展术法,将柳氏身体移入棺中。
……
这一日对于神都城的百姓来说,是一个十分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大庆历史被颠覆,消失了七百年的妖怪复苏,与人共居,曾受妖邪蛊寄居过的异化的幸存者被放归家中。
而受大庆追捧了七百年的道教,因为陈太微的缘故,而遭神启帝的打压。
一天之内,道士的地位颠覆,从以往的受人尊重,到了晌午之后,各大道观被封锁,街道上可见官兵缉押着身戴枷锁的道士押回官府……
哭喊声、哀求声,以及隔壁赵家传来的欢笑声里,姚守宁耐心的等待着夜幕的到来,她与世子约定好了要再探皇墓。
……
姚守宁的院落之内,冬葵小心翼翼的提了小巧的茶壶,坐在了姚守宁身侧:
“小姐不睡会吗?”
危机近在眼前,‘河神’、妖王复苏一事柳并舟并没有再隐瞒着身边亲近之人,冬葵自然也知道姚守宁今夜有事要做事。
她想劝姚守宁睡一会儿,养好精神,以便晚上行动。
“不睡了。”
姚守宁摇了摇头。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心烦意乱。
仿佛会有什么大事会发生,让她难以沉下心来。
到底是有什么意外的事呢?她皱起眉头,拿了本话本,希望自己冷静下来,理清思路。
可以往极易让她平静并且喜欢的话本故事,此时却很难再吸引她的关注。
她想了想:
“冬葵帮我准备笔墨。”
冬葵有些意外:
“小姐想写字吗?”说话的同时,她手脚麻利的将桌上的东西收开,一面去取笔墨。
姚家供养了读书人,柳氏自己也出身书香门第,对女儿识读写也十分看重,姚守宁房中也有笔黑纸砚,冬葵将东西摆了出来,倒水将墨研开,姚守宁也抱了一卷纸张铺开,沉吟片刻之后,才拿笔沾墨。
那墨汁尚未研得浓黑,色泽略淡,她沾了之后随手在纸上画了数笔。
这几笔画既非字也非山水画,冬葵探头看了一眼,见那线条纵横,逐渐形成一个长方框的图构。
接着姚守宁在上面随意添了几笔,冬葵心中生出古怪之感:
“啊,这……”
她看那长框,无论横看、竖看,都总有一种姚守宁在画‘棺材’的感觉。
可是棺材有什么好画的?冬葵咬住了唇角,看了姚守宁一眼,见她双眉紧皱,一脸严肃,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画纸,眼神十分专注,仿佛想到了什么事,已经有了眉目。
冬葵将到嘴边的呼唤又咽了回去,怕打扰到了姚守宁的思路。
接下来姚守宁果然画成了一具棺材,棺材漆黑,置于纸张正中。
她举着笔,停了手。
冬葵这才停下磨墨的动作,揉了揉自己的胳膊:
“小姐?”她小声唤了一句。
“嗯?”姚守宁应答了一声,但目光仍落在画纸上,没有离开过。
“你画的,是太太养伤的福寿棺吗?”
“不是的。”
姚守宁摇了摇头。
她先前只是福至心灵,随意而画,好似冥冥之中有个意识在指引着她,使她凭借本能去书画,继而预先得知某些重要的线索。
“我画的不是我娘养伤的棺。”
姚守宁闭上眼睛,轻声的道。
“我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但这一次并没有预知之像出现,她有些心浮气躁,猜测着:今晚自己要与世子出门盗墓,画出棺材,难道是意指此行不顺么?
这个疑问一生,姚守宁自己并没有答案。
她想了想,决定仍顺从本能,从下意识画出的棺材入手,寻找线索。
姚守宁放空大脑,呆滞了片刻,接着感觉一来,再度入画。
棺材的正中她突然写了个大大的‘奠’字,那字一书上,便如画龙点睛,一股凄凉、冤煞之气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女人哭声接连响起,其中一个少女声音格外耳熟。
姚守宁并不敢分心去细想,接着手中笔不停,一连画出数道简略的笔画,冬葵越看越是胆颤心惊。
那棺材初时布于纸上就显得有些诡异,多了‘奠’字之后,更显阴森可怖。
此时姚守宁随手画的几笔,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个简化的小人,冷不妨看上去,便如一群人围着棺材在哭。
哭丧!
姚守宁是预知到谁家会死人,要办丧事了?
她不敢出声,接着就见姚守宁顿了一顿,接着闭上了双目。
少女随意提笔在纸上写画,另一口比先前更简略的棺材置于纸上,而这一次的棺材并没有盖,一个呲牙咧嘴的怪物半倚着棺材而坐。
冬葵看得既惊且怕,姚守宁随手在这装载了怪物的棺材之顶上画了数笔。
那笔画简单,冬葵却看出一种黑云压顶的感觉。
此时的姚守宁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依靠自己的神识指路,利用辩机族人的天赋力量,寻找预知的感觉。
她也不知画了多久,突然脑海里出现零星凌乱的碎片。
“呜——爹——”一个女子尖锐的哭喊声响起。
“老爷……”妇人的哭声继而响在后。
……
末了许多影像如走马灯似的飞快闪过,快得令姚守宁难以捉住。
她并没有试图去做徒劳无功的事,而是摈息凝神,专注的往下看。
漆黑的墓地之中,棺材被掀开,一个腐烂变形的尸体从棺中坐起,皮肉已经枯腐的大嘴张开,黑气喷吐,两根枯骨手掌向她伸出……
“嘿嘿——辩机一族,气运之子,死在此处……”
诡异的笑声在她脑海里响起,一道阴影腾空而起,顷刻间,一股如山体将崩的可怕压力倾泄而下。
但下一刻,姚守宁的画面再度飞转,一切进程加快,她再次出现,乘坐于马车之中。
车子一摇一晃,颠簸得她的视线都有些晃荡,窗外青雾蒙蒙,前方转角的街道处,有道瘦高的人影失魂落魄的缓缓而来。
那人影听到马车响动,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虽说是幻像之内,但此人的视线却似是透过时光、马车的阻隔,精准的捕捉到了姚守宁的视线。
那人影模糊不清的形象逐渐清晰,身上原本天蓝色的衣裳被清晨的小雨浸透,变成了靓蓝色泽,他一头青丝牢牢的贴在了那瘦窄的脸上,显出他的狼狈与脆弱。
“守宁——”他喊了一声,脸上湿漉漉的,嘴唇动了动:
“我没有爹了!”
“……”
姚守宁顿时惊醒,喊了一声:
“温大哥!”
幻像之中,缓步迈出青雾而来的人,竟然是温景随。
她实在太过吃惊,声音喊得不小,不止一旁冬葵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来她院子的陆执也听到了。
“温大哥……”
世子心中一酸,两泡泪水都差点儿从眼眶里挤出。
不知为何,他突然心生畏怯与愤怒,还隐隐夹杂着一丝委屈。
他原本想要进院寻找姚守宁,商议晚上出行之事,但此时听到她高呼‘温大哥’三个字,无异于被她兜头泼了盆冷水。
陆执此时心中割裂,一方面有些心灰意冷,想起自己这一年多以来诸事不顺,在姚守宁面前几乎颜面扫地,骄傲全无。
中了妖蛊之后,他几次发疯,以前积攒下的名声毁得差不多了,连以往缠着他不放的楚家女孩见了他都调头就走。
“算了吧。”世子心中自想着:守宁如今今非昔比,她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获得了传承,未来注定不凡,而自己又怎么与她相配呢?
更何况她如今口口声声一个‘温大哥’,显然对自己无意,不如趁着还没表白心意,干脆放手,只做朋友。
但这个念头一生起,陆执心里针扎似的痛。
“守宁啊!那可是守宁!”
她曾与他一起携手,闯过不知多少难关。
两人曾共同斗过‘河神’,面临过陈太微的追杀,穿越过四百年的时光,进入代王墓。
她活泼可爱,善良却又不失世故,体贴聪明,如此的独特。
这个世间只有一个她,如果他一放弃,那以她性格,可能自己再也不可能追上她了。
从此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也许将来再也拉不到她的手,也不会再听到她笑眼弯弯的喊自己‘世子’,也不会再轻言细语的哄他了。
如此一想,陆执浑身一震,顿时从沮丧的情绪之中挣脱。
他恢复了冷静,顿时就开始拼命找补:自己也不弱。
他出身将军府,父亲定国神武大将军,母亲是大庆王朝的长公主……
但这个念头刚一生起,陆执就意识到大庆王朝将颠覆,这样的身份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少优势。
可除了家世地位,他还师从神武门,而且他长得英俊潇洒,特别好看呢。
据他观察,姚守宁年纪虽小,却也看人长相的,见到长相漂亮的,总会多看几眼。
长得好看,这是自己的优势!
陆执心中一喜,接着又想到一点:温景随不自量力,曾试图向姚守宁表白心意,已经被姚守宁拒绝了。
一个失败的竞争者罢了。
世子心中提起的大石再松,又觉得希望就在眼前。
更何况,姚守宁虽说是辩机一族的传人,但自己身负天命,未来也很有前途。
就算大庆崩塌,但他父亲师从神武门,身背镇魔金刚图,母亲武艺非凡,家底十足,与姚守宁算是门当户对。
再者说,两人曾共患难,情谊非同一般,如果说天底下有谁与姚守宁最有默契,那么无疑是他了。
陆执自信心重新燃起,他一扫先前的颓丧,挺胸提步进入院中。
他不愿意退缩。
“守宁!”
他大喊了一声,姚守宁从幻像之中‘醒来’,惊魂未定的看着桌面上的画纸。
一旁冬葵手足无措,显然被她刚刚的举动吓到了。
她来不及安抚冬葵,就听到了世子的呼喊,连忙便大声回应:
“世子你快进来。”
世子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往门口一站,强忍欣喜之色:
“毕竟是你的房间……”
他与姚守宁相约出行过多次,来过她院中也数次,却并没有进过她的房中。
少女的房间布局简单,正对院门的是房间的厅堂,与柳氏所在的厅堂相较,她的房间厅堂要略小,外间布置了书桌及休息的长榻,内里直通卧室,被屏风挡住。
他看了两眼,都觉得心满意足。
柳氏对女儿看得很严,姚守宁的房间温景随肯定没有来过。
此时陆执心中倒是恨不能立即进去,但嘴上却假惺惺的道:
“这样不好吧……”
“你快点进来!”姚守宁才不知道他心中的弯道,冲他招手:
“你来看。”
世子愣了一愣,才发现她手执画笔,袖口染墨,面前铺了一张纸,上面乱七八糟不知画了什么。
她先前任由本能意识指引,闭眼随笔乱画,形同入魔,此时画纸之上线条交错,连最初画的棺材都认不出来了。
“哎呀。”
见世子呆愣着没动,姚守宁将画笔一扔,上前一步来拉陆执的手:
“你快点过来看。”
她拽着陆执进屋,站到了桌前。
那画纸团团黑墨,不忍目睹。
陆执看了一眼,一股莫名的情绪冲击上他心头——‘咝’,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违心夸赞:
“守宁画得真好看。”
心中却想:看样子守宁不擅长画画了。
“……”冬葵一脸嫌弃的看他。
“……”姚守宁的脸青红交错。
她能听到世子的心声,此时手握成拳,蠢蠢欲动。
“这,这条线画得真好看,落笔如行云流水,我看你……咦?”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姚守宁想伸手打他,正咬牙切齿之间,陆执突然脸色一变:
“这里,这里好像原本画了一口棺材……”他这样一说,可见是终于看出门道了。
姚守宁松了口气,正要说话,陆执表情严肃了些:
“不是一口棺材,是两口。”
不知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对姚守宁的一切都格外喜爱,还是姚守宁因入幻境而下笔如有神助,亦或是两人心有灵犀,默契十足的缘故——世子竟然真的从这乱象一团的墨迹上,看出了一些端倪,将姚守宁的一些思路说出。
“嘶?”
冬葵的神色从原本的嫌弃变成惊讶。
她是从姚守宁最开始画画时便陪在左右的人,自然知道姚守宁一开始确实是画了两口棺材的,只是后来她随意乱画,越发浓郁的笔墨便将最初的画面遮盖了。
世子后面才来,却能透过乱象说出姚守宁最初的画,可见他确实是认真看了这一团乱墨,而并非胡乱猜测的。
就算是他乱猜,但能猜得如此之准,可见他对于姚守宁的了解是极深了。
姚守宁心中也有些惊讶,在意外之余,又隐隐有些羞涩。
她有一种好似内心世界都被陆执入侵并窥探的感觉,心中有一根弦被世子碰触,余韵散开,令她怔愣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
“有两口棺材,这里原本像是一个字,字被圈了起来,”陆执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少女心态的转变,而是努力看着那字画,极力想要辨认出一些东西:
“棺材,字,莫非是,‘奠’?”
好歹也曾经历过一场丧礼,且那一场丧礼还是为自己办的,陆执连猜带蒙,凭借诡异的经验,猜出最初姚守宁的‘画作’:
“你画了这样一幕,莫非你有预感,有谁死了?”
两人心意相通,他仅凭这些,便将姚守宁未说出口的事猜到了。
姚守宁心中悸动,愣愣的抬头,下意识的看着世子,一颗心‘砰砰’乱跳。
陆执并没有读心之术,并不知道自己的好运降临,不过他的超常发挥仅到此而已,接下来世子开始胡乱猜测:
“谁死了?我舅舅?”
“……”姚守宁眼角跳了跳,陆执仍在猜着:
“如果是他,说不定是我娘动手,替先帝清理门户……”
长公主脾气暴躁,对神启帝一忍再忍,若是得知他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一怒之下真的会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