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匆忙赶到,来不及问安,就被李锦命令着去查验。李璨装作帮忙,实则暗中掐了一杜御医的手,混迹宫廷大半生的杜御医自然明白其中之意,随意的检查了一下李昙的脉搏气息之后便确认李昙是于昨夜病逝。
李锦微微颔首,多疑的他又将李昙身上的锦被掀起来,睃视一番。被下只有他穿戴齐整的身体,并无他物。他又在李璨的协助下将锦被盖上,内侍取过白布敷于李昙面上。
李昙的棺椁和陵墓是早就选定建好的,他的乍然逝去,并不会引起太大慌乱。棺椁无日即将送入殿中,李锦趁乱命人将昙香殿和临江殿仔细搜查,依旧一无所获。李锦这才安心着人处理李昙的丧事。
但李昙的死并没有彻底打消李锦的戒心,昙香殿和临江殿还是处于重兵的监视之下,李璨的活动范围也不过仅限在这两处而已。
李昙的灵堂便设在昙香殿正殿之中,殿内四处已经扯上白布,檐下垂着白灯笼,门前飘着鬼魂似得招魂幡,白底黑字的挽联高悬左右,正中的香案上则摆着李璨沉甸甸的牌位,前置香炉,香烛高烧,再加上殿内身着统一雪白丧服的宫人们悲戚的哭声,真是一派愁云惨雾、伤心断魂。
李昙的尸身已经被移入足以并排躺下三个人的巨大棺椁中,他安静的睡着,不染纤尘的容颜恰似夜晚新绽的优昙,恬静安闲,素洁静美,与世无争。
撷星已经两日水米未尽,一连哭晕三次,中途还吐了一口血,但她仍然坚持跪在堂前为李昙守灵。李悯则干脆因悲伤过度而病倒。自从母亲去世后,林月沅还从未如此悲痛过,虽然强装坚强的她一直勉力的支撑着自己的情绪,但内心的伤痛终究还是通过身体反映出来,她想大口吃饭保持体力,却吐得四肢无力,她很想保持镇定,莫要哭泣,泪水却根本关闭不住,像蔓延的洪水,肆意流淌。
女孩子的悲伤软弱可以不受约束,但身为男子的李璨在这等危急关头则更要克制自己的心绪。他继续若无其事地用冷漠来掩饰自己失去从小相伴、既是亲人更是挚友的逝去。他的心被挖了个大洞,空荡荡深不见,里面充满了凄风冷雨。
三日时光稍纵即逝,明日李昙的棺椁便会被抬出宫送往城外皇陵入葬,这也是李承勋特许的,因他总不放心这个身患恶疾的儿子,生前不舍得让他远走,死后也要他常伴身边。
戌时刚过,消失了半天的李璨还没有归来,林月沅有些担忧,心里盘算着再过半炷香就出门寻寻。
宫婢们又呈上饭食求情主子们用膳,两人仍旧意兴阑珊。欠儿这几日也搬到了昙香宫里照顾李悯。眼见得林月沅几人连日来不分昼夜的守灵,着实怕他们支持不住,便也亲自来劝。
林月沅也知节哀之意,即便食不下咽也要保重身体,因而她接过欠儿端来的面汤,转手递给了形容槁枯的撷星,好心劝道:“你也多少吃一点吧。”
撷星抬起红肿的双眼,虚弱道:“林姑娘,我双腿跪的麻了,浑身又无力气,麻烦你扶我进屋,略躺躺再来。”
林月沅放下碗筷和欠儿一起架着她的胳膊进了屋,欠儿将饭食摆好便去照看李悯。林月沅替她把了把脉,嘱咐了两句也打算去歇一歇,撷星却请她留下。
两人对坐,俄顷,撷星忽然开口道:“林姑娘,你大约不知道我其实是有些怨你的。”
林月沅垂目沉思道:“因为我打了你?我知你骨子里也是颇为清高的人,有人愿意活如蝼蚁,有人愿意以死殉节,个人选择不同而已。虽说并非舍弃一切偷生便是好的,但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若你那日就这么轻易的死了,却也可惜。”
“不,此事我却要感谢你。”撷星抬目道,“若非如此我没有机会走近殿下,也不会找到我一生意义之所在。”
撷星看着她不解的模样,居然笑了:“你便是如此才令人生气。你心思无邪,没有一**念,可敬却也可恶。你无情却令一个对你有情之人伤透了心,你可知道?”
林月沅并未太过震惊,反倒有些了然,沉吟了片刻,叹道:“我有时也知表哥对我大约是不同的,但总归不想往儿女私情上想,你知我平生最厌恶此事,虽偶有察觉但并未深思。我也后悔,若是此刻表哥还活着,我该与他好好谈谈,将此事说开便也不会带给他无尽的烦恼了。”
“可惜殿下不知姑娘是个通灵之人,他死前一直死守这个秘密,便是不想带给你困扰。”撷星颇为遗憾道,“但我却不忍殿下一腔痴情便这般付诸流水,即便会带给你无穷的悔恨,也不能让你就这么将他遗忘。”
林月沅轻笑道:“不会。虽然不似男女相爱般铭心刻骨,却也深植于心,永世难忘。”
两人相对而笑,林月沅握住了她的手道:“撷星等我想出办法,咱们一起逃离这个鬼地方。我带你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才是真正的活着。”
“不。”撷星果断地拉开她的手,淡淡而笑:“林姑娘你天性高渺,有来自山水奇秀的蜀地,大约是天地灵气所化才造就了你这般不染俗尘的高洁品行。你是属于广阔天地,而撷星太渺小,心中只有殿下而已。”
“你要做什么?”林月沅蹙额问道。
撷星幽幽道:“多少日子我眼见的他在夜半寂寥的钟声中醒来,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院中的昙花。他独爱昙花不仅因为它素美馨香,更是因为它像极了自己的命运——活在暗夜之中永生不见阳光。他爱雨不爱晴,爱冬不爱春,爱散不爱聚,只因他的悲哀孤寂深入骨髓无可救赎。他也知,你是火,他是冰;你是日,他是月;你是风,他是云;你若是阳光雨露,他便是暗夜星辰;你与他永远无法共存。”
她洒然一笑,继续道:“但花和叶总是一起凋零,即便渺小的如路边野花也总有绿叶相伴。我想让殿下知道即使他觉得自己微薄卑微,也总有知他懂他、敬他爱他的人在一直仰望这他呢。”
林月沅微微有些动容,一时间竟哑然无语,这世上的感情,虽然刻薄薄凉的多,但也不可否认那些美好的词汇也终究不是古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它们的存在即是一种美好。
当晚,夜色黑如浓墨,天边一颗流星坠落,划破夜之寂静。语鸯宫的深处骤然亮起一片彤红的火光,好似夕阳落地下,红霞四耀,烟雾冉冉,这巨大灿烂的熊熊大火带着摧天撼地的力量热烈的燃烧,仿佛为死者送终为生者庆祝。昙香殿内哀喊哭嚎,不断有火焰从里面涌出,到处都在燃烧、四周皆是灰烬。
大火直到第二日中午才彻底熄灭,昙香宫大半已被焚毁,只剩下呛人的余烟、惨败的砖瓦、断损的柱梁、玄色的灰烬。
此后再难见夏夜宫中数百朵昙花绽放时的芬芳绝美。
昙花一朝放,倾国又倾城。
一现转瞬逝,世间难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