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朝向湖边而去。刘敬平将车头一转,带程嘉树绕过不知名的小潭,驶过鹅卵石小路和有着低矮围墙的走廊,来到那片陌生的水域旁边的九曲桥上。桥栏杆实际上是一排宽阔的石板,刘敬平把酒和一套复古的酒壶酒杯掏出来放在上面,程嘉树拿起一只像是陶瓷烧制的酒壶看了看:
“你还挺有情调。”
“这是云姝送我的,”刘敬平倒好了酒,凝望着湖水,“我没事喜欢喝点酒,但在这方面不怎么讲究。云姝就说,喝酒怎么能不用合适的器皿呢,何况我喝的是黄酒,又不是二锅头。你瞧,有些女生总想把生活过得精致点……云姝说这套器具里酒壶、酒杯各一个,不可独酌,只能共饮,还说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遇到知交就送了吧。兄弟,今天我把这个酒壶,还有这只酒杯送给你了!”
程嘉树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这酒度数不高,保你回去还能写作业。”刘敬平哈哈一笑,“有人骗我,说喝酒之后写代码有灵感,我特么的信了!有一天真的喝醉了才发现,有个屁的灵感,头昏眼花,看代码都串行儿!”
“那个让你喝酒的人肯定没考虑你的酒量吧?”程嘉树轻笑。
刘敬平定定地看他半天,说道:
“我懂了。我只不过是有点贫嘴,你才是真正的腹黑。”
程嘉树扬头笑了笑。
“这里少有人来,很安静,”刘敬平说,“我心情糟糕的时候就喜欢来这儿,一个人想想就好了。你有什么心事?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程嘉树双手撑在膝盖上,“你觉得,我要不要参加ACM竞赛?”
刘敬平慢慢喝完了杯中的酒,才答道:
“你并不想参加,是么?”
程嘉树略微诧异:
“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想参加,就不会来问我了,”刘敬平偏过头来,“如果你想参加,直接去做就是了,谁能拦得住你?你征求我的意见,只能说明你心里在犹豫。”
“被你看穿了……我告诉静雪以后,她特别开心,我不想扫她的兴。”
“我妹妹只是在鼓励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罢了,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的。你参加,她会无条件地支持你;你不参加,把原因说明白,她也会理解,还是会支持你的。”
“那么,你感觉,这个竞赛……”
“说实话,我不知道,”刘敬平站起来,面向湖水,手放在后腰上,“每个人都有他想要做的事。我初中开始学习编程,参加各种竞赛,拿奖拿到手软,后来也麻木了……我跟你说真的,就是拿了竞赛金牌,我也没感觉多高兴……”
程嘉树皱眉道:
“你一分钟不装逼会死吗?”
刘敬平宽和地笑了:
“好吧。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有他认为值得的事,或者他在乎的事。他之蜜糖,我之砒霜,事物的价值在不同的人眼里也不一样。你觉得ACM很重要,那就参加;你觉得它对你的前程毫无影响,甚至干扰到你的人生规划,不参加也没人说你什么啊。它又不是必经之路。不过,你真该学学我们的北大范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不用纠结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先找到,再行动,就这么简单。”
程嘉树品着他的话,忽然抬头问:
“你最想做什么啊?”
刘敬平扩了扩胸,转着身体:
“我嘛……我并不把比赛、考试、就业当成最终目标,总想干点别的什么——我就不能奢求一点创造力吗?难道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世界的野心吗?你知道么,有一次我问静雪,说文学有什么好研究的呀,都是胡编乱造的。她说,她对作家有一种敬畏之感,因为他们用语言创造世界,一个不同于已经存在的现实世界的新世界。我们不也想创造原本没有的东西吗?”
他站定,望着湖水说:
“总有一天,我要干一票大的。”
程嘉树冲动地立起身:
“你说得对!……谢谢你,我要好好思考一下你的话了。”
“问题是,”刘敬平注视着他,“你敢不敢走不同的路,敢不敢走上之后不会被他人的眼光影响到?敢不敢对自己的判断力自信一些,坚持自己是正确的?敢不敢在实践证明你错了以后及时改正,而且毫不羞愧当初的选择?世上的路有千万条,可能最适合你的只有一条,你找对了或找错了那都是你的一生,关键在于是你自己主动找的还是别人把你推上去的。你敢不敢自己选择,并且承担一切后果?”
程嘉树抱起了胳膊,低声却有力地说:
“有什么不敢?”
“那就好,”刘敬平露出一抹笑容,“但是,你想做什么?”
程嘉树沉默着,很久很久,才开口:
“静雪生命垂危的那个雨夜,也许要改变我的一生。从那天起,我突然有了明确的死亡意识,开始感到强烈的焦虑。死神那么近,就潜伏在我们周围。说不定哪一天,最爱的人会离去,剩下活着的人孤孤单单。我该怎样最大限度地保存我自己,来陪伴她?那次我生气不来你们学校,静雪说我不在的时候,游戏的程序还在运行,她就哭成了泪人。我瞬间意识到,程序比我们的生命更长久。我从来,从来没有那样羡慕过一个冷冰冰的程序,它储存在机器里,能够鄙视上天给我们人类的基本设定。我或许没有你那种改变世界的野心,我只想尽力爱她,一生一世陪着她,这样她就不孤单了,我也不孤单了……”
两人并肩站着,又是长时间的静默。
“程嘉树,”刘敬平弯腰拾起杯子喝尽了酒,“你和我好像从来没有进行过这么务虚的谈话……还有,我发现,你有点像北大人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