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相公叹了口气,“要去军中?”
赵晋颔首,“某和左右相公都以为,安梨花和卓宗棠之流,不足以放心。”
狄相公闻言无语。
他其实有点反感,所谓用人不疑……
不过也知道,这是当下赵室的窘况,能用之人不多,能信之人也不多。
沉默了一阵,才道:“告辞。”
赵晋喊住,“狄相公有话就直说罢,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你说的话,我赵晋都会认真的听,也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依然是赵晋心中的那个面涅将军。”
狄相公顿足,回首看了一眼,犹豫刹那,还是问道:“杀了楚王,你后悔了吗?”
赵晋愣住,他没料到狄相公会问这个问题。
许久,才苦涩的一笑,“我赵晋一生,只想为赵室谋尔,先前局势下,狄相公以为,是选择鸩酒还是选择刺入心窝的剑?”
鸩酒,就是当下的天下大乱,赵室很可能慢慢灭国。
刺入心窝的剑,则是李汝鱼。
灭国更快。
所以,我也是没得选择。
其实天下没有李汝鱼会怎么样,赵晋作为大宋开国功臣,岂会看不出?
只是没得选择而已。
狄相公叹了口气转身默然离开。
是啊,没得选择。
只是好坏而已。
选择鸩酒,赵室尚有一线生机,只不过天下黎民受苦。
选择刺入心窝的剑,赵室没有一线生机,只不过天下黎民不用受苦。
仅此而已。
赵晋目送狄相公远去,继续前行,先要去青云街的府邸吩咐一些事,这一次去军中,还需要那位用刀的冢原卜传和用箭的养由基押阵。
毕竟安梨花的枪和秀戎刀非同小可。
只是来到丽正门,发现紫禁城禁军防卫都指挥使王陵按刀站在门口——王陵没有有穿军服,看见自己时行了礼,然而干脆直接的问了一句:“赵参知,此刻我着便衣,便是寻常一百姓,想代表天下黎民问一句:杀了楚王,你后悔了吗?”
赵晋没有回答。
甚至无视王陵,径直穿过丽正门,几乎在出城时,才头也不回的呢喃了一句。
王陵没有听见。
然而诡异的是,今日巧合得有些过头,似乎很多人都想问赵晋一句。
丽正门外,地动之灾中受伤的谢琅穿了便服,脸色有些不太好,伤势似乎还没痊愈,他站在那里,也不行礼,大笑着问了一句:“赵晋,你后悔了吗?”
赵晋看着这位以一己之力重振了陈郡右谢的读书人,点头,铿锵答道:“没有!”
继续离去。
谢琅站在那里目送,笑了一下。
满是讽刺。
几日后,抵达建康到了驻军之中的赵晋没有想到,当他还没踏入军营,便是一位从渝州方向受伤后回到建康休养的斥候看见他,这位斥候右臂被齐根砍断。
但他不会离开战场。
待伤势痊愈后,他会义无反顾的再次回到前线。
他穿着便服,右肩上可见渗透出来的血污,看见赵晋后笑了笑,没有着急去通报卓宗棠将军,而是认真的问道:“赵参知,我一直很疑问,大凉为何要杀楚王,今日得见您,想问一句,你后悔吗?”
赵晋怔住。
旋即沉声道:“你是以大凉禁军士卒的身份来问我,还是以大凉黎民的身份来问我?”
这位斥候显然是读过一些书的。
闻言讶然,“有差别?”
旋即却懂了,于是又道:“如果赵参知是大凉禁军士卒,又或者是大凉黎民,会后悔吗?”
赵晋不语。
斥候想了想,“若是前者呢?”
赵晋想都不想,斩钉截铁,“不会!”
斥候又问:“后者呢?”
赵晋依然想都不想,“我在丽正门时,已经回答过一次。”又反问道:“你为了大凉失去了一条胳膊,你后悔吗?”
说完径直入军营。
那位斥候站在那里,忽然咧嘴大笑。
后悔不后悔?
作为大凉的士卒,当然不会后悔。
一入沙城,便守大凉。
无论对手是谁,胆敢置大凉于万劫不复者,我纵然千刀万剐,又纵然刀山火海,依然百死不辞,但杀之便是。
我等微小儿郎,无所甚家国大事。
但有一腔热血。
以及……一副随时可为大凉在疆场之上驰骋的躯体。
走入军营的赵晋神色安静。
但是赵晋没有料到,当他见到卓宗棠,这位敢于抬棺而战,甚至作为李汝鱼的心腹,也敢于跳出来反抗李汝鱼的汉子,见到自己的第一眼,没有行礼,而是说了句:“我有些后悔。”
旋即自嘲的笑了笑,“尽管我的选择对局势并不重要。”
赵晋沉默。
伸手按住了欲要拔刀的冢原卜传,轻声道:“为什么。”
卓宗棠望向西方。
不言而喻,在卓宗棠的眼中,他已经看不见接下来的天下大乱,他只看见在内乱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被东土王朝雄师蹂躏,万千黎民饱受苦难的地狱画面。
赵晋一声长叹。
没有退路了。
心中复杂无比。
出丽正门时,他以一个黎民的身份回答了以一个黎民身份来问自己的王陵。
杀了楚王,你后悔吗?
后悔。
但我还是会杀。
因为我赵晋,不是一个黎民,而是赵室最后的坚强!
天下是要大乱。
山河是要陆沉。
就算大凉最后平复了地方武装割据,真正统一了大凉,也很可能无力在对抗东土王朝的雄师,届时的大凉,只会被东土王朝雄师摧枯拉朽。
那一日,我赵晋愿身先士卒,死于阵前。
以赵室的身份而死。
也以黎民的身份而死。
皆不后悔!
于是大笑道:“卓宗棠,我敢于阵前死而抗东土,你敢否?”
卓宗棠闻言怔住。
裂嘴。
无声的笑,“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