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朝廷出了名的年轻俊彦,长得白白胖胖,面无瑕疵,每日出门都要抹粉涂面,每次入宫上朝,都要私下拿袖中铜镜照上数遍,大家都喊你三照舍人……”
范宗尹尴尬不已。
“而且,你跟我一般,从建炎元年便随行在活动,自南阳开始,更算是天子近臣……那我今日有一言问你,官家也是出了名的容貌端庄,在打扮上面可有你三分辛苦?而你又敢不敢上个奏疏,弹劾官家爱慕虚荣,铺张浪费呢?”
范宗尹愈发无言。
而陈公辅一语既罢,却已经干脆离席起身,然后拱手相对,惊得满座一起起身。
陈公辅也从容长身而对:“今日座中,至少一半人都是老夫故友至交,咱们本该言谈甚欢,便是日后,来喝新酒尝新杏,老夫也绝无理由推辞……但老夫也有一肺腑之言说与诸位。”
其余人面面相觑,多已失措。
“自靖康以来,老夫随驾四载,从淮上仓皇,到南阳强立,再到旧都兴复,亲眼见国家成中兴之气象,心中早有成见,那就是国家非今上不能安!”陈公辅继续昂然言道。“而今上以天下九州万全为本,以两河为念,执意北伐,我等虽有些杂念,却知道这种大事上若不能改变官家心意,便该各安其职,做些实事……也劝诸位能就事论事,若官家有不妥,武臣有跋扈,该进谏进谏,该弹劾弹劾,却不要妄图动摇全局,更不要用什么鬼蜮手段,挑起党争!否则,既是误国误民,亦是自寻死路!”
言罢,陈公辅直接转身而去,倒是剩下许多人一时失色。
隔了许久,李光方才苦笑叹气:“这陈国佐(陈公辅)字,还是这般肆意……倒显得我们都是出于私心一般。”
刘大中也摇头不止:“其实他这话说了半日,不还是官家一意孤行,扯不住的意思吗?”
“天子!天子!”复有人感叹摇头。“怪不得昨日官家一怒,无人敢言……”
“那还要不要推王部堂与胡铨一起弹劾曲端?”又有人再问。
“曲端无礼、荒悖,还是要弹劾的,但老夫身为御史中丞,却无须借他人之力!”李光一语而定。
众人多颔首相对,却无人回应了。
四月初八,浴佛节。
东京城内,十大寺庙中的九个都在大肆庆祝,并大面积上演《目连救母》,而与此同时,赵官家却在景福宫看了一场新排演的《白蛇传》。
而随后数日,这个新的剧目很快在东京城内风行开来,却又因为严重影响到了浴佛节的法事活动引来了和尚们的强烈不满。
最后,和尚们在东京城少林寺分寺主持法河的带领下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停止这种污蔑佛门的剧目……因为根据他们的考证,白蛇传的故事明显起源于唐时洛阳巨蟒事件,而在那场事件中,明明是巨蟒想要协助安禄山水漫洛阳,被高僧善无畏制服,却不料以讹传讹,弄成了少林寺高僧拆散人伦,白蛇水漫少林寺,最后法海高僧反遭报应遁入蟹腹的荒唐剧目。
对此,对宗教人士向来爱护的赵官家当即亲自批复,少林寺为国为民,曾于朝廷困厄之时多有贡献,决不许轻易污蔑,只是他亲自问了写这剧目之人,说是故事大略乃是来自于五岳观的道士,所以即刻着五岳观道士出来与法河做出解释。
随即,五岳观观主亲自出面与法河解释,先说此白蛇非唐时巨蟒,乃是黎山老母徒弟云云;又说剧中东京开药店的许宣也有其人,乃是仁宗朝人士,金明池遇雨借伞这些事情,都是许宣的姐夫、开封府衙役头领马汉亲自讲给他师傅的……当然了,他那个去年才羽化登仙的师傅是活了一百岁的;最后还说,少林寺大德高僧降服蛇妖,又使许宣化缘建塔,镇压蛇妖,自然功德无量,本是好事,至于为何最后许宣儿子祭塔救母成功,法海高僧遁逃五千里,只能狼狈逃入江南蟹腹苟延残喘,却是因为黎山老母法力无边,她的徒弟白素贞因为许宣身死,一朝没了牵挂,本就胜过少林寺高僧的缘故。
正所谓我佛法力无边,法河当然不接受这个解释!于是双方你来我往,整日辩论,这个说我佛掌中三千世界,那个说道祖紫气东来三万里,引来无数谈资。
但是,法河和城中诸寺的和尚们知趣,只去寻五岳观的道士们算账,却不代表其他人知趣,而且一场剧目,无足轻重,和尚们也只是找存在感而已,本是场笑话,与之相比,一些朝廷方略便不可如此轻忽了……譬如说,浴佛节后,赵官家这几日枯坐宫中,关于那日岳台之事,却是收到了不少奏疏。
而这些奏疏,大略分来,却又能分成三类。
当先一类自然是李光等谏官所上,他们主要是谏言官家和弹劾曲端,无非是让赵官家保持人君之态,少像岳台那日那般失态,同时曲端恶意抹黑贤达……其中,范仲淹的后人小范统制、韩琦后人的梅花韩氏,也都纷纷上书,请求朝廷还自家祖上清誉……这倒也罢了。
但后两类就有意思了。
一类以都省相公赵鼎、副相刘汲、兵部尚书胡世将、鸿胪寺卿翟汝文为代表,这群人各自上书,详细阐述了西夏从五代十国时的崛起历程,讲述了河套地区‘蕃化’的过程与现状,直言西夏立国并非侥幸,反而是想要侥幸图谋西夏的话,只会损兵折将,使真正的北伐无端受挫。
另一类,则以枢密使张浚、枢密副使陈规、刑部尚书王庶、御营骑军都统曲端、副都统刘錡、副都统李世辅为首,上书可攻西夏以自肥,则御营骑军缺马一事不攻自破。
这两份意见、看法几乎相反的奏疏,登时让赵官家陷入疑难,以至于嘴角的水泡更严重。
须知道,坦诚而言,赵玖在被骑军缺马的事情逼到墙角以后,是动过先灭西夏这个念头的,但是问题在于,按照眼下的情报来看,李乾顺并不是个废物,而西夏即便在娄室手下丢了三万骑,却依旧保有足够战力。
似乎并不是一个软柿子。
于是乎,赵玖干脆把两拨人叫到了文德殿,当众让他们辩论,但这两拨人在殿上的辩论跟城中佛道两家的辩论一样,很快陷入到了死循环。
事情是这样的……赵鼎这帮人认为,国朝一百年都打不下西夏,那想这次急于求成也必然不成,而一旦不成就会使得大局受挫,得不偿失;而张浚那些人认为,此一时彼一时,经过与金人作战的磨砺,军队战力根本不是之前一百年能比的,所以是有很大成功概率的,陈规尤其提出,以如今火药包的密封性和威力,只要大军压到灵州城前,不用起砲,便能即刻破城。
然而,正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就眼下来说,战力这种虚浮的指标也没法量化,除非亲自去摸一次西夏,才能验证双方谁对谁错。
但是问题也就来了,一旦验证错了,那就是个得不偿失的结果,甚至很有可能将目前谨慎中立的西夏整个推到金人那里去,而西夏一旦与金人联合,考虑到延安尚在金人手中,那么金夏在北面连成一片,会对关中方向形成巨大的军事压力……到时候不要说战马了,怕是想渡河入河东都难。
一句话,实践虽然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可这次的实践成本太高了,高到要赌上宋金大局的份上,谁也不可能凭几个大臣的言语便做出决断。
故此,这件事情很快就陷入到了僵局。
但很快,打破僵局的事情就来了……四月下旬,《目连救母》和《白蛇传》还在东京城如火如荼,新上市的水果、各店酿造的新酒刚刚上市,就在东京城的活力随着这次季节变换更上一个台阶的时候,金使乌林答贊谟便再度来到了东京城。
而与之随行的,还有之前被粘罕扣留在大名府近大半年的梅花韩氏当家人、前使节韩肖胄。
非只如此,包括曾被完颜粘罕强占的顺德帝姬赵璎珞、被吴乞买长子蒲鲁虎纳为妾的嘉德帝姬赵玉盘、被挞懒纳为妾的荣德帝姬赵金奴、被粘罕长子设也马纳为妾的洵德帝姬赵富金、被兀术纳妾的仪福帝姬赵圆珠、被讹鲁观(兀术六弟)纳妾的宁福帝姬赵串珠,以及此时在吴乞买宫中的柔福帝姬赵多富,数量多达百余人的被掠宗女、贵女、民女,也被一并带回……这应该是燕京城内的所有能在金国达官贵人府中找的靖康中被掳女子了。
赵玖没有理由不许这些人回来,也没有理由拒绝送这些人回来的乌林答贊谟。
而乌林答贊谟进入东京之后,一个消息很快便随着这些被掠宗女、民女的安置与送还传播开来……金国想要议和,而且愿意先行无条件交还二圣与诸皇子以下所有被掠皇亲贵族、皇妃宗女,以示诚意。
便是二圣与诸皇子,议和成事之后,也可即日放归……然后仿照辽国,约为兄弟。
对此尚不知情的礼部与之匆匆接触以后,乌林答贊谟不但上来主动说了这个消息,还进一步表示,新的大金皇帝,愿意与大宋签订密约,废黜称帝的刘豫……以此达成两国和约。
消息转入都省,帝国的精英们几乎是瞬间意会……此时直接说废除刘豫帝位,那就意味着京东数郡是完全可以谈的……这次议和,北面是真的有天大的诚意!
于是乎,朝廷内外,民间上下,几乎是一起动摇。
就好像那个什么什么效应一般,越是担心什么越来什么,畏惧了许久的战略诱和,终于还是出现了。故此,消息传到宫中,尚未来得及去接见韩肖胄与那些帝姬的赵官家不出意外,立即陷入到了无能狂怒之中……什么西夏,什么骑军,此时哪里还能顾得?
毕竟,对于赵玖来说,一旦议和达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将这个瘸腿的国家再动员起来,进行北伐……这件事情,本就是他最畏惧的东西。故此,消息传来的一瞬间,赵玖立即有一种主线任务失败的奇葩懊丧之态!
PS:感谢slyshen同学上萌,这是第117萌……然后例行献祭新书,《六扇门2077》……名字是不是很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