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千万之众!富户、上农、中农、下农,总共百万余户!满打满算,不到五百万人丁!衮衮诸公,你们知道剩下的五百万丁,去哪了?”
朱祁钰指着画上为富户、上农干活的佣户,继续说道:“他们都在这里,是最庞大的一群人,他们没有田产,终日为别人做工,日日惶惶不安,更算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拿多少佣。”
“闲时为奴、为仆、为寇,忙时则忙忙碌碌,却只是忙忙碌碌,却连活着的口粮都拿不到,是为游惰之民、末作之民!”
“这类的人,有五百万丁。”
“大明,满目疮痍!”
“这是我们那个大明列祖列宗们,筚路褴褛、寝苫枕块、踩着尸山血海,四方勘定,打下来的大明江山吗!”
“它还配叫大明吗!”
朱祁钰说的很用力,手手中的木杆被他贯到了地上,他说完便坐下,不再言语。
文华殿内,一片安静。
于谦能不知道自己上的这封奏疏,会引来陛下多大的怒气吗?
但是知道招致天怒,但是这奏疏,就不上了吗?
于谦不得不上,他和金濂负责农庄法的推行,职责所在,责无旁贷。
陛下如何震怒,这封奏疏也要上。
于谦和陈循劝陛下仁恕之道多久?这封奏疏却是让之前所有的全仁恕的话,都变成废话!
这是大明朝血淋淋的现实,在于谦等人看来,这调查报告一出,大明天下,简直明天就要亡了。
金濂深吸了口气,往前探了探身子,面色有些犹豫,然后开口说道:“乡野之民,有田者仅十分之一,而为人佃作者,则占十分之九。”
“所收仅秋禾一熟,多者不到三石。这三石还是按官斛计算,折成私斛,其实少者不过一石有余。”
“但私租很重,多的达一石二三斗,少的也八九斗。佃人辛勤劳作一年,所剩不过数斗,甚至有今日完租,明日乞贷者,终日食不果腹,路倒于野,屡见不鲜,尸骨盈路。”
“有乡歌云:运锄耕斸侵晨起,陇田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
金濂说完就再次沉默了下来,这就是目前大明的现状,富户吃的满嘴肥油,佣户死于路边而无人问。
这首诗词乃是唐末诗人张碧的《农父》,但是在乡野之间广泛流传,斸(zhu)一种大锄。
户部给事中任元祥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眼下因为农庄法的推行,很多富户无佣户可用,便召集了家人,纠缠乡、里,掌令官与义勇团练与其对峙,方才赶跑了他们。”
“夏秋二税,夏不过八月,秋不过来年二月,这已经七月了,京畿各府又开始收税,京畿的富户、缙绅、大商、巨贾、便到衙门里去吵闹。”
“山外九州和福建没有,因为他们因为兵祸,早就都跑光了。”
“有些县里的衙门,不得不求请掌令官和义勇团练,才将那些吵吵闹闹的富户们,给赶走。”
“今年山外九州、京畿、福建,尽蠲二税,但是明年呢?”
“富户们还在吵,他们那么多的田,那么多的地,就这么平白无故的被收走了吗?他们不乐意。”
任元祥说完,便不再说话,农庄法的推行终于来到了真刀真枪的一刻,该何去何从?
其实大明朝臣们对农庄法,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就是这个原因。
里、里长、保甲、老人,自洪武年间就设立了。
后来连朱元璋都不得不看着军卫法败坏,而无能为力。
朝中又接连有大事发生,胡惟庸案、太子朱标死、紧接着就是牵连甚广的蓝玉案,年迈的朱元璋已经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充沛的精力了,来做这些事了。
匆匆传位给了皇太孙朱允炆,很快便迎来了靖难。
其实在所有的朝臣们看来,农庄法,不过是军卫法的又一个翻版罢了,终究是要败的。
陈镒酒后狂言,说什么太阳下山以后再干。
不就是当年太祖高皇帝这军卫法,皇权到乡野,却弄了一半,弄不下去了吗?为什么弄不下去了呢?因为弄到最后就是众叛亲离,弄到最后就是孤家寡人,弄到最后就是天下罪之!
最后太阳落山了。
大家长长的松了口气,痛骂洪武年间的残暴不堪,糊里糊涂的和着稀泥,一起得过且过,至于民间底层到底如何,其实明公们心里有数,也多少清楚。
但是完全没想到,已经是如此血淋淋的模样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不纳税!”
“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隐匿人丁!”
“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挖着大明的根儿,还骂大明!”
“明年起,京畿地区,未加入农庄法的王侯、勋戚、巨商、富贾、缙绅、富户、上农,按制纳税!”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所有的皇庄、王田、勋田、缙绅、举人士人田亩都要按制纳税!”
“少一粒米,朕就去他们家取!”
朱祁钰并未动怒,他已经思考了许久了,自从于谦上书之后,他就开始思考。
活在大明朝,要么你造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要么就纳税!按制,每亩田地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人生无法逃避的两件事,死亡和缴税纳赋。
今天廷议还是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金濂深吸了口气颤巍巍的问道:“陛下,亲王、郡王、勋臣、外戚也要纳赋吗?”
“纳!连皇庄都要纳!”朱祁钰点头说道:“连朕的皇庄田亩,都要纳赋,他们凭什么不纳!”
“胆子大一点,就直接造反好了!”
“诸公,即便是闹到天下罪之,这税也得收,那就让他们闹去好了,朕一个个去平定,不就是把天下再耕犁一遍吗?”
“那就再犁一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