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你继续说。”朱祁玉还让中书舍人记了下来,然后让李文继续陈述自己的观点。
李文不在京师,不懂规矩,在没有形成决议之前,都可以畅所欲言,骂皇帝是亡国之君都无所谓,但是形成了决议,还要捣乱,那陛下就会让他见识到什么是残忍。
这也是胡濙为什么会觉得景泰年间的朝臣,都是未经风吹雨打的花朵,因为这种规矩清楚明白的政治格局,本身就是一种难得。
多少为上者,非常喜欢圣心难测这种把戏,就是陈循当年念经反复念叨的圣人模样,端着架子做皇帝,就会做的有个皇帝模样。
李文索性不再藏着掖着,言简意赅的说道:“臣久驻边方,永乐元年起,这草原的天气是一天冷过一天,一年就那么几天暖和。这要是春天攻伐,一场倒春寒,大明军士就得病倒一大片,若是秋天征伐,这瓦剌人膘肥马壮,更是抓不到踪迹。”
“孙权得了个孙十万的雅号,就是他带着十万兵马进攻合肥张辽,结果被张辽八百人冲阵,杀了几个大将,而且还被张辽冲锋了两次,贻笑千古,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当时吴军军中大疫,军心动荡不安,纪律再严明的军队,面对疫病,也是束手无策。”
“这也是当年蒙古人西征的不二法门,但凡是攻不下的城寨,就投放瘟疫,这城中起了瘟疫,这城就是死城一座了。”
李文是懂兵的,他掌兵多年,太清楚战争这种事,即便是准备的非常充分,也会有可能失败。
无地利,更无天时,此时已经不是旧时,自从永乐元年起,草原的冬天越来越长,越来越冷,甚至连陕甘宁地区都受到了影响。
今年陕西就爆发了旱灾,导致粮食大规模减产,得亏陛下调度有方,而靖安布政司养育了三边近半数的人口,这才没闹出民乱来。
“有理,你接着说。”朱祁玉颇为认同的说道。
李文说的都对,不是在胡诌,更不是在忽悠他,这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大明北伐必然要解决的问题。
李文作为一个统兵多年的将领,并不是酒囊饭袋。
李文沉默了片刻,郑重的说道:“陛下,一入草原,就是泥牛入海,四面八方皆是敌,你不知道哪个骑马的人到底是牧民,还是瓦剌人的斥候,这一点夜不收们的作战和阵亡,就足以说明,即便是习惯了在马背上的生活,夜不收的阵亡依旧居高不下,瓦剌西进之后,这种伤亡才慢慢减小。”
“陛下民心不在。”
李文这番奏对,从天时地利人和,全面分析了大明北伐路上的种种可能存在的问题,而且任何一件事爆发出来,就会要了大明锐卒的命。
大明锐卒战力何其强悍,非战之罪,阵亡一个,就是大明的损失。
“善,还有吗?”朱祁玉当然听懂了李文没有讲出的那句:陛下和稽戾王越看越像,这可不是朱祁玉瞎想,只是李文不好那么直接罢了。
北伐的结果很有可能惨败,为了为上者的野心,最终牺牲掉的却是普通军卒的命。
这是什么行为?
稽戾王行径。
“还有。”李文终于试探性的说道:“陛下,朝里有内鬼,若是和瓦剌人里应外合,大明军焉能不败?”
“嗯?高阳伯为何这么说?”朱祁玉疑惑的问道。
“这阿剌知院又不是勇夫,他要是勇夫,当年就该阵亡在京师的高墙之下,既然不是勇夫,他既然敢悍然造反,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承诺,否则的话,怎么可能造反呢?”李文和罗炳忠、朱瞻墡、杨俊的观点出奇的一致,那就是阿剌知院有这个胆量,显然是得到了许诺。
瓦剌人在打出土木堡天变之前,仍然是以马市、赏赐为由饶边,要不是稽戾王被俘,瓦剌人仍然不敢喊出取而代之的口号来。
陛下登基之后,接连几次作战,瓦剌人一看情况不妙,趁着陛下南下平叛的时候,立刻熘之大吉。
“不抓住这个内鬼,朕如何北伐,这不是给瓦剌人送战功吗?”朱祁玉眉头紧蹙的说道。
李文显然想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感慨万千的说道:“若是内鬼好抓,就不是内鬼了。”
陕西行都司最多的是什么?
是间谍探子。
几乎每个商贾,都是探子,他们将关内的消息带到关外去,小到某条路什么时候有贵重物品贩运,大到军事调度,人员增补,这些商贾们,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在陕西行都司抓探子,就是柯潜和李文在陕西行都司最紧要的事儿。
这一抓好几年,这探子就跟雨后的笋一样层出不穷,就跟头功牌长在地里一样。
朱祁玉笑着问道:“对了,上次送往甘肃镇的头功牌,高阳伯收到了吗?”
李文这几年抓的探子,超过了三百,个顶个都是送到了京师,缇骑们反复查补最终定罪,这些探子最后的下场就是解刳院,为大明的医学发展发光发热。
头功牌不能三合一,是头功就是头功,前段时间李文亲手逮了一个间谍,而且是大头目,这个大头目被抓拿的时候,还带着一份夜不收的名录准备出关。
而这份名录的第一个名字,第一件事,赫然是康国公王复在集宁之战中,在和一个年轻的瓦剌斥候血战之后,身中十数创,仍然将塘报送回了大营的事儿。
朱祁玉给宽宥李文,其实朝臣们看来非常合理,就是头功牌论箱的李文,得到的优待罢了。
在陛下这里,牌子从来没有免死的明旨,但是在大明朝臣心里,功赏牌,那就是跳出三界处,不在五行中的通行证,可以陛下这个大阎王手中,把那生死簿上自己名字划去的神物。
大明对功赏牌的追求,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在复杂的朝堂漩涡之中,获得不死金身。
哪怕是头功牌,也有许多优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