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抚照例摒退了宫人与禁卫，寝宫中空无一人，只是不知是哪个长了玲珑心的宫人猜测出新皇要临幸亡国君，早早备下热水，汤池中水汽蒸腾，热气熏得人骨头发软。

应承安一推门便被这水汽糊了一脸，只觉眼前雾蒙蒙一片，开着门放了好一阵才散尽，慢吞吞地走进去弯腰试了下水温。

温度稍有一些高，但正好可以用来解乏，应承安取了皂角等物放在盘中，脱下单衣，沿着台阶走下汤池，站在池中用手掬了一碰水往脸上浇去。

宿抚在床上翻找了一下，捡起被丢到床角的玉带系在腰间，把自己收拾回庄重模样，拉起床幔挂在勾上，也跟着应承安进了汤池。

水上飘着白雾，应承安又站在中间，池边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宿抚听着水声哗啦作响，竭力冷静了半晌，才从浮想联翩中抽出思绪，心平气和道：“承安如何才肯为我所用？”

应承安正抓着皂角往胸口搓，大概是被揉搓出了错觉，总觉得被宿抚留的那两个牙印还在发烫，攒出来一肚子暴躁，闻言骂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他从开蒙时就师从博学之士，学到的最恶毒的骂人话是“尔母婢也”，然而宿老夫人并未薄待过他，不好用在宿抚身上。

而宿抚在军营中厮混多年，脾气上来连棺材板一块问候，再听应承安骂人总觉得少了点气势，先是一怔，然后忍不住笑了。

“承安这哪像是发脾气，”他用纵容口吻说，“分明是在恃宠而骄。”

应承安刚拆下发簪，听声大概辨了个位置，连着放皂角的托盘一同砸了过去。

宿抚侧身避开，见汤池中安静片刻，以为应承安被气得说不出话，又连忙搜肠刮肚地讲了两句软话。

应承安却已经冷静下来，走回池边，捡起落在地上的皂角，神色漠然地看了宿抚一眼。

“陛下疑我，不会让我掌实权，只能将我充作幕僚问策，我献了计策，照旧是被将信将疑。”他轻飘飘地问，“陛下又何必和自己为难，将我做个不言不语的泥塑不行么？”

亡国君在幻觉中见了宿抚为自己冒死闯宫，他回忆起当时心绪，刚生出些许感动，就被宿抚折腾得消失殆尽，眼下只剩一肚子脾气，盛放了片刻，慢慢滋生出恨意来。

这滋味像手持荆条，然而应承安细细品味了一下，竟笑了起来。

“陛下何时为我寻到先帝起居注，何时再来向我讨忠诚，”他波澜不惊地说，“利益总比情谊可靠点。”

先帝的起居注在徐荆手中，宿抚要么遣人把它偷出来，要么寻个罪名抄了徐府，前者天方夜谭，后者至少要筹谋半年，听上去是个托辞。

宿抚迟疑片刻，决定转身回书房去批奏折，直到应承安被禁卫送出兴都宫都没再露面。

长乐城做了几朝京都，数度毁于战火，后来者大都在旧址上重建，皇帝所居宫城也不例外。

而到了前朝昌盛之时，京城原有格局不太够用，便又沿中轴线往南北开拓，延伸十余里，而后又慢慢填补东西城墙，耗费三十余年将京城外扩了一倍有余，又重建了城门，皇帝提笔重写了“长乐”二字。

相形之下皇室所居宫室就显得有些逼仄，因此先皇登极十数年后，又下令在旧宫城南面兴建兴都宫。

他原本计划待兴都宫兴建完成便搬去居住，再修缮旧宫，将这两座宫室连为一处，恢弘华丽，奈何太过劳民伤财，乱政频下，兴都宫还未修好就被臣子联手行清君侧，死于非命。

应承安继位以后下旨停了兴都宫的修筑，重修旧宫室也不了了之，宿抚入主京城以后又将旧宫城搜刮一空，把许多御制之物搬去了兴都宫，如今再填补也填不完整个宫室，搬来的也都是寻常家具，便显得宫城空旷寂静。

应承安已不是帝王，旧宫室正门不开，只能从角门而入。

他今日穿了一身拆下纹饰的旧衣，衣袖上的针脚还能隐隐看出是条盘旋的龙纹，只是原有的金线被挑了个干净，只剩一身玄色。

应承安在紧闭的正门前停留了片刻，才绕过正中的雕龙台阶，悄无声息地穿过角门。

宫室中冷冷清清，不见人影，应承安不自觉地回忆起往日在宫城中穿梭时华盖旌旗相随，香风环绕的场面，不免生出些许物是人非的感叹。

宿抚许给他的宦官昨日就都搬了回来，此时应承安身边只跟了越梅臣和那个被他讨要过来的禁卫屠兴武，越梅臣神色冷淡，屠兴武手上提着一匣子书，好奇地左右张望。

角门在应承安身后缓缓关闭，他回头望了一眼，克制地收回视线，又稍稍驻足。

“此处本名含元宫，可惜自先皇力排众议兴建新宫室以来，含元宫之名便弃置不用，”应承安叹了口气，“我居于此二十六年，还有过半宫室未曾踏足，其广可想而知。”

越梅臣却道：“今日风急，请怀义王莫要在外停留。”

卷一告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