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抚了然,他微微前倾,摆出了逼迫姿态。
这位印氏子弟身负清流隐士之名,却久居京城,既结交文人雅士,也结交朝廷命官,混迹在朝野内外,显然是个汲汲于名利之徒,不能算作全然无意于功名利禄。
但毕竟远离沅川,被排除在世家决策之人外,对他们的事情知之不多,只知道宿抚遇刺有世家的推波助澜。
他伏在地上,胆战心惊地答了自己知道的,得了宿抚一句警告,就感到皇帝站起身,毫不迟疑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印玉壶被他的袍角带起来的凉风吓得打了个哆嗦。
宿抚出了正厅,停在了精心设计的庭院中。
印玉壶伏拜在地,大概被他恐吓得腿软,一直没能爬起来。
宿抚在印宅上呆了约有半个时辰,自觉已经足够让消息传开,就带着满腹疑惑和一身猫毛出了正门,径直提着袍角登上马车。
印玉壶听着家人阖上门扉的声音,利落地站起身,随意地拍了拍身上沾的尘土,坐在被柔软绸缎包裹起来的木椅上,信手端起给宿抚沏的那杯茶品了一口,露出笑意。
哪还有宿抚面前战战兢兢的神色。
“蔺氏当真插手行刺?”他头也不回地问,“此时暴露不碍事吗?”
适才端茶奉水的小厮端起另一杯茶,坐到他左侧,用手指托着茶盏晃了晃,低头注视着氤氲的水气,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时候叫他知道世家不容忤逆。”
印玉壶道:“蔺世叔不担心他盛怒之下挥师沅川,侄听闻那位敬王在钧杨城不太安分……”
蔺自明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打断他,说:“北人南征,水土多有不服,急迫不得,不然必定有去无回,我担心什么?”
他一口饮尽微烫的茶水,对印玉壶一拱手:“有劳照顾,改日沅川再见。”
这是许诺为他说情,让他回到沅川,印玉壶喜不自胜地送别蔺自明,看他轻车熟路地翻过院墙,落到邻居家,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街角,再见到卢天禄遣来盯梢的下人时也顺眼了许多——
并未认出这三人已被雁探替换。
宿抚手肘撑在膝盖上,前倾着身,望着放下的车门陷入了沉思。
屠毅坐在车左,半晌没有听到宿抚吩咐,回身轻叩了下车门,压低声音问道:“陛下?”
宿抚骤然回神,坐直身体,吩咐道:“回宫。”
屠毅应下,驾车回转,车马辚辚地穿过无人街道折返兴都宫。
宿抚端坐在车厢中,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膝盖,眼神稍有涣散,显得心不在焉,神游天外。
他低声念叨:“世家……世家。”
世家惯于将皇帝纳于掌控之中,或者说,他们将有利于他们的说辞写入律例规矩,用旧例和一套运行已久的,颇为僵化的官僚体系影响皇帝,让他只能按照世家的规矩行事。
多数人醒一睁眼就生活在这套规矩下,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但总有人如果皇帝不这样做,他们就要想方设法地毁了他,或者换了他。
这还是宿抚跟随应承安时从东宫同僚口中听到的说法,那位同僚出身杨氏主宗,是被看好的掌舵之人,只是有些叛逆,不爱世家那一套规矩,反而立志辅助应承安,因此东宫事变时死于非命。
世家用一方补骨脂毁了励精图治的先皇,又要换了暗中用手腕与世家角力的应承安,宿抚恰逢其会,被他自己的野心与时局推上了帝位。
因为他虽杀世家人,却没能毁掉世家立足的根基。
这认知叫宿抚毛骨悚然,直到马车驶入宫门都有些怔怔。
他自然还记得自己刚登基时胜券在握,对应承安的劝诫不屑一顾,如何想到会连番受挫,乃至对自己所作所为生出怀疑。
所幸他毕竟也是心志极坚之人,从那股失落劲中缓过来后,想的不是蔺自明所期望的“自暴自弃,听天由命,逐渐落入世家窠臼”,而是“要不以后多听承安一点?”
但应承安此时并不关心这个,他离开商队,逆着前来赶集的人流,沿着田埂往乡野间走了走,神色愈发凝重。
农忙时节差不多已经过去,正是庄头催租的时候,这些人拖着车带着棍棒,趾高气昂地走在田中,毫不顾忌地将已经规整好的麦茬和秸杆踢得四散,像拎猴子一样抓住一个人提起来,带着恶意的笑朝他挥舞棍棒。
应承安脱口喝止住他们,继而想起此行目的,将余下呵斥生生咽下,强行做出惊奇模样,指着那个佃户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长得怪像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