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临与云灼并肩踏入街尽头的小胡同,他将镇民的话语转述,扶木在前方已经步至胡同死路。
一座茅草屋矮墩墩地趴在胡同尽头,与整个鹿渊镇的精巧竹屋风格差距甚大,风卷起屋顶茅草,又轻蔑弃置在胡同里,一扇破败木门,歪歪斜斜地虚掩着,亦或者说根本关不上。
“这地方真是够破,不像是有人住在里面的样子。”扶木站定在草屋前,视线顺着木门的缝隙往里钻,想要探明里面的未知情形。
他缓缓伸出手,谨慎地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星临此刻恰好停在门旁,一股又酸又腥的臭味自屋内飘出,无差别地攻击在场三人的嗅觉。
星临握拳抵住鼻端,向里面望去——屋内并不阴暗,相反,因为茅草的万千缝隙无限透光,而被赋予满屋迫不得已的明亮。
有一团黑影趴在地上。
星临不确定那是不是个人,那样小而蜷缩,一动不动,和茅草一个颜色,远远望过去也看不出呼吸起伏,如同一块被弃之于地的废物垃圾。
他抬脚踏进去,衣摆扫过干燥茅草,绕开地上无数纸团,俯身随意捡起一张展开,墨迹张牙舞爪地挥洒在上面,一笔好字,将咆哮尖啸倾注于薄薄一张纸——“戒之!慎之!凡杀不辜者,其得不祥,鬼神之诛,若此之僭速也!”
捡起另一张,口吻又癫狂成冷静:“吾命休矣,见有鬼神视之。”
星临随脚步挨近,一张张捡起看过去,字字句句不离鬼神与报应,布满缝隙的草屋,像是个被畏惧撑起的野神殿,地基是这满地的脆弱纸张。
终于临到那团黑影旁,这确实是个人,只不过由于太过瑟缩而丢弃了人的样子。
星临刚刚半蹲下来挨近,瑟缩着的黑影突然炸起——
他手肘蹭地快速爬到茅屋角落,靠着墙皮,紧紧抱住自己的膝头,是个比方才沉睡时更加瑟缩的姿势,口中高声尖叫与低声啜喏交替——
“别打我!别打我。我今天有听话!我什么都没做,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那人该是不到二十岁的模样,瘦面颊凹陷,只剩一把骨头,分不清脸上的多种色块到底是污渍还是淤青,如同从娘胎里带出的阴影胎记。有姓而不知名,只知一个“柳”字。
星临回头看了看云灼与扶木。
云灼站在被草割裂的无数光线中,脸色不太好看,眉梢眼角带着自清晨便没再遮掩的戾气。
扶木视线落在角落那处,有些惊异,低声道:“真的是个疯子吗?”
星临起身,缓缓靠近墙角那团人影,他声音也轻缓,“放心,今天不打你,你做得很好,让我仔细看看你。”
他一步一步靠近,盯着角落中的小柳,眼睛始终大张,深色瞳孔时缩时放,唇角紧绷出僵硬夸张的弧度,竟是个略显神经质的施虐者笑容。
“你送我的纸团我收到了,是想来好好谢你。”星临柔声说。
小柳像是对这种表情面孔有条件反射,他暂且放松下来,胸口深深起伏着,“好,好……”
“为什么让我们快逃?”星临趁机问。
“不是!不是我!!”小柳陡地尖叫起来,方才短暂的几秒平静被猛然撕裂,这种撕裂感顺带着还普及到星临的耳膜。
小柳却比星临先一步捂住耳朵,他抱着头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
“啊!!!!”
星临此刻快要恨死自己那异常的痛感阈值了,疼痛过于激烈,导致他的耐心永远与痛意挂钩,尖锐声音造成的疼痛导致他生出一股想要拆解面前人的冲动。
他迅疾伸手,狠狠扣住小柳的手臂,强迫他抬起头。
一张涕泗横流的脸,皱在一起,“真不是我!!”
“为什么要逃。”星临轻轻问。
“不关我的事!是一个斗篷人逼我写的!那个人好可怕,他没有五官!!好丑!好丑!”小柳惊惶喊着。真是个疯子。
喊声激动,星临手上力度也加重,“你……”
“星临,可以了。走吧。”
云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截断星临在悬崖处不断下跌的自制。
神经质的笑容转瞬消失,又覆盖上如常模样,手腕卸力,起身后也不再刻意放柔声音,“这样就够了吗?”星临转身看着云灼。
“写信人和送信人,不是同一人,那神秘人虽然遮得严实,但身形不至于孱弱至此,”云灼垂着眼睫,“他只是被借力,在此处浪费时间无益。”
“只是两个字而已,用得着这样大费周章,特意找一个疯子来写吗?”扶木想不通。
“总有原因。可能不会写,也可能暂时写不了。”云灼道。
角落里突然传出一阵笑声,引去三人注意。
扶木表情一言难尽,“又哭又笑,他口中的话真的可信吗?”
小柳此前已经哭到竭力,声音被尖叫折磨到沙哑,此时笑得像只快要饿死的乌鸦,诡异又可笑。
“还是……先走吧。”扶木收回目光,看向星临,说道。
“对啊对啊!快滚!”角落里又传来一声恶狠狠的怒吼。
“……”星临默然,对这人的情绪随机的跳跃感觉新奇。
“鹿渊书院就在不远的峡谷内,事已至此,这镇子已经不便逗留了,只歇了一天便生出这么多事,我们还是先去那处碰碰运气……”扶木嘟嘟哝哝地走向木门方向,屋内的异味已经驯服他的嗅觉,他完全感受不到。
星临踏出草屋的时候,小柳凹陷的面颊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双年纪轻轻本该亮光充盈的眼睛,现在却是灰蒙浑浊的色泽。
直至三人完全踏出草屋,那道沙哑的声音在屋中响起最后一次——
“他让我写的没错。”
“你们确实应该赶紧逃,这座镇子的人都已经疯了。”
星临猛然回过头,被割裂的光里,小柳对他露出一个全然痴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