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女子。”男子低笑一声，短促易逝，“我喜欢他，同他咯是女子么关系。”

了尘轻轻抚掌：“贫僧与施主相遇，既是有缘。施主如若愿意倾诉，贫僧洗耳恭听。”

“听说哩们佛门中人都好管闲事，从前不觉得，今日见到了。”

男子先是惊异一个陌生人会对此感兴趣，想到曾访过的城镇中佛寺络绎不绝的香火，佛像下磕头倾诉的百态，便也不觉意外。他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这些事物无法对相熟的人倾诉，不期望求得理解，一件一件累积起来，确实已经将他压的崩溃。

更别提那夜的净羽山庄，陌生的面容，熟悉的眼神，与漫天银芒交织，织成夜里频频纠缠的梦魇。

既然素不相识，想来也无妨开口。

“他是个特别温柔个人。”

孤注一掷地以这样的句子开头，男子就陷入了语塞。世上温柔人几多，千姿百态，却都不是那一个。他不是读书人，无法挥毫生花用动人的话语去描述，他也不是伶人，无法用婉转的词曲去唱诵，只能笨拙到羞愧地，以平淡的言语一字一句去描述自己的心上人。

“我左眼看不是很清楚，天黑之后几乎完全瞧不见。那是因为小时候养叻蛊被鸟叼走后去追，给鸟啄了眼睛。我么同任何人提起过，这么多年来连阿娘和阿妹都么发现……阿申他从来都站在我左手边，我以为那是他嘞习惯，直到后来我问，他说，左边嘞敌人都交给他。”

“我性格不好，容易冲动，说话不好听。他并不同我生气，耐心解释给我听，仿佛天底下没有啥能难倒他……我晓得我的想法傻得很，跟个小妹儿似的，可那些时候，我觉得有他在身边，万事无需忧愁。”

“我偷偷给他下同心蛊，为的就是时时刻刻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安危。我有想过，就这样跟他走一辈子，哎怕有一天他要跟姑娘成亲，我也不惧。我心里头明白，不该这样做，这不对。我没忘记我是谁，没忘记我嘞后头还有哪些人要我看顾，可我控制不了，这个念头强大到将其它通通压倒，除了他，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去在乎。”

男子苦笑一声，面朝衣冠冢。树叶与树叶间的空隙间有光落下来，撒在他身上，他逆着光，面容教人看不清晰，而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与喑哑：“到底，我不敢同他说。我过于害怕失去，远远胜过拥有，直到再也无法面对面述说。”

了尘嘴角惯带的弧度逐渐押平了，他按低头上斗笠，却不自觉昂起了头：“施主不必如此伤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此乃世事百态。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爱与不爱，心之所向，你我凡人如何能控。人生在世虽苦，但求扪心自问，可曾后悔？”

男子含笑，琥珀金色的眼中啜泪，极亮：“于他，从未后悔。”

“……”

好一个，其心不悔。

了尘久久没有言语。直到林中飞鸟倏然飞出，微风飒飒，枝叶摇摆，他方回过神，双手合十一礼：“阿弥陀佛。”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用手帕包着的匕首，向前几步，递到男子面前：“贫僧今晨拾得一器，再遇施主，想必是施主与此物有缘，还望施主收下。”

男子垂眸看去。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双刃匕首，手柄雕有卷云蝠纹，刀尖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大篆——申。

男子身躯微微一颤，伸出双手接过匕首：“你……”

“阿弥陀佛，贫僧就此拜过。”了尘抬手，不容男子发问，迈步后退，“施主止步，后会有期。”

“等等！”男子伸手去抓了尘手臂，但是眼前一晃，玄衣僧人已在十米开外，眨眼不见了人影！他看看手中匕首，看看身周树林，怔在原地，一时间分不清眼前景象是真实，还是幻境。

真实或者幻境，再无意义。

他抚过手中匕首漆黑的匕身，慢步走到墓碑前跪下，用匕首笨拙地在碑上刻着字。他汉文写的不好，歪歪扭扭，比初习书写的三岁稚童还要不堪几分。但是每一笔每一划，他都写的极为用心。刃锋到处，眷恋深情。

最后一道笔划落，他以指轻触这简陋的墓碑，仰起头看枝桠间澄澈碧蓝的天空，低叹一声，似有释然。他将匕首送进心口，执匕的手平稳，一次切断绝大部分心脉，没有半点颤抖和犹豫。喷涌而出的血很快浸湿他的手，顺着衣裳淌下，渗入泥土。

他倚着碑，闭上眼。

于是忆起上一次分别的夜雨。

唐申携着血与锋刃的气息，捻灭摇曳灯花，于雷霆过后雨丝纷乱坠落间，轻轻道了一声。

晚安。

有人在林间细语。

“他不是个有担当的人，但他绝对比这个世上大多数的人要果决。”

“……”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又为何要阻止他？你看，他姊妹都懂了，此刻叫他活下去，不过是令他更加痛苦，通透如你，何以不懂？”

“……”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觉慌乱、愤怒，你的心乱了。”

“……”

“人，我带你见到了。此刻不若容我再问一回，你，可愿意重回过去，逆天改命？”

“……”

了尘指尖一颗一颗拨动手中沉香佛珠，凉风刮过，掀起他的衣袍，枯叶簌簌落下。在无声数完一百零八颗后，他目露欣慰。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