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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吃新醋正室蒙冤 续旧欢家堂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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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卿是个有血性的人,详到这个地步,那里还忍得住?就走到咳嗽的所在,将房门踢开,把杨氏的表兄从床上拖到地下,不分皂白,捶个半死。

那人问他甚么原故,一卿只是打,再不说。那人只得高声大叫,喊妹子来救命。谁想他越喊得急,一卿越打得凶。

杨氏是无心的人,听见叫喊,只得穿了衣服走出来,看为甚么原故。那里晓得那位表兄是从被里扯出来的,赤条条的一个身子,没有一件东西不露在外面。起先在暗处打,杨氏还不晓得,后来被一卿拖到亮处来,杨氏忽然看见,才晓得自家失体,羞得满面通红,掉转头来要走,不想一把头发已被丈夫揪住,就捺在空房之中,也像令表兄一般,打个无数。

杨氏只说自己不该出来,看见男子出身露体,原有可打之道,还不晓得那桩冤情。直等陈氏教许多丫鬟把一卿扯了进去,细问原由,方才说出杨氏与他表兄当初附耳绸缪、如今暗中摸索的话。陈氏替他苦辩,说:“大娘是个正气之人,决无此事。”

一卿只是不听。

等到天明,要拿奸夫与杨氏一齐送官,不想那人自打之后,就开门走了。一卿写下一封休书,教了一乘轿子,要休杨氏到娘家去。

杨氏道:“我不曾做甚么歹事,你怎么休得我?”一卿道:“奸夫都扒上床来,还说不做歹事?”杨氏道:“或者他有歹意,进来奸我,也不可知。我其实不曾约他进来。”一卿道:“你既不曾约他,把二门开了等那一个?”杨氏赌神罚咒,说不曾开门,一卿那里肯信?不由他情愿,要勉强扯进轿子。

杨氏痛哭道:“几年恩爱夫妻,亏你下得这双毒手。就要休我,也等访的实了,休也未迟。昨夜上床的人,你又不曾看见他的面貌,听见他的声音,胡里胡涂,焉知不是做梦?就是二门开了,或者是手下人忘记,不曾关也不可知。我如今为这桩冤枉的事休了回去,就死也不得甘心。求你积个阴德,暂且留我在家,细细的查访,若还没有歹事,你还替我做夫妻;若有一毫形迹,凭你处死就是了,何须休得?”说完,悲悲切切,好不哭得伤心。

一卿听了,有些过意不去,也不叫走,也不叫住,低了头只不则声。陈氏料他决要中止,故意跪下来讨饶,说:“求你恕他个初犯,以后若再不正气,一总处他就是了。”又对杨氏道:“从今以后要改过自新,不可再蹈前辙。”一卿原要留他,故意把虚人情做在陈氏面上,就发落他进房去了。

从此以后,留便留在家中,日间不共桌,夜里不同床,杨氏只吃得他一碗饭,其实也只当休了的一般。他只说那夜进房的果然是表兄,无缘无故走来沾污人的清名,心上恨他不过,每日起来,定在家堂香火面前狠咒一次。不说表兄的姓名,只说走来算计我的,教他如何如何;我若约他进来,教我如何如何。定要求菩萨神明昭雪我的冤枉,好待丈夫回心转发意。咒了许多时,也不见丈夫回心,也不见表兄有甚么灾难。

忽然一夜,一卿与陈氏并头睡到三更,一齐醒来,下身两件东西,无心凑在一处,不知不觉自然会运动起来,觉得比往夜更加有趣。

完事之后,一卿问道:“同是一般取乐,为甚么今夜的光景有些不同?”一连问了几声,再不见答应一句。

只说他怕羞不好开口,谁想过了一会,忽然流下泪来。一卿问是甚么原故,他究竟不肯回言。从三更哭起,哭到五更,再劝不住,一卿只得搂了同睡。

睡到天明,正要问他夜间的原故,谁想睁眼一看,不是陈氏,却是杨氏,把一卿吓了一跳。思量昨夜明明与陈氏一齐上床,一齐睡去,为甚么换了他来?想过一会,又疑心道:“这毕竟是陈氏要替我两个和事,怕我不肯,故意睡到半夜,自己走过来,把他送了来,一定是这个原故了。”起先不知,是搂着的;如今晓得,就把身离开了。

却说杨氏昨夜原在自家房里一独宿,谁想半夜之后梦中醒来,忽然与丈夫睡在一处,只说他念我结发之情,一向在那边睡不过意,半夜想起,特地走来请罪的。所以丈夫问他,再不答应,只因生疏了许久,不好就说肉麻的话,想起前情,唯有痛哭而已。

及至睡到天明,掀开帐子一看,竟不在自己房中,却睡在陈氏的床上,又疑心,又没趣,急急爬下床来,寻衣服穿,谁想裙袄褶裤都是陈氏所穿之物,自己的衣服半件也没有。

正要张惶之际,只见陈氏倒穿了他的衣服走进房来,掀开帐子,对着一卿骂道:“好奸乌龟,做的好事!

你心上割舍不得,要与他私和,就该到他房里去睡,为甚么在睡梦之中把我抬过去,把他扯过来,难道我该替他守空房,他该替我做实事的么?”一卿只说陈氏做定圈套,替他和了事,故意来取笑他,就答应道:“你倒趁我睡着了,走去换别人来,我不埋怨你就勾了,你反装聋做哑来骂我!”陈氏又变下脸来,对杨氏道:“就是他扯你过来,你也该自重,你有你的床,我有我的铺,为甚么把我的毡条褥子垫了你们做把戏?难道你自家的被席只该留与表兄睡的么?”杨氏羞得顿口无言,只得也穿了陈氏的衣服走过房去。夫妻三个都像做梦一般,一日疑心到晚,再想不着是甚么原故。

及至点灯的时节,陈氏对一卿道:“你心上丢不得他,趁早过去,不要睡到半夜三更,又把我当了死尸抬来抬去!”一卿道:“除非是鬼摄去的,我并不曾抬你。”两人脱衣上床,陈氏两只手死紧把一卿搂住,睡梦里也不肯放松,只怕自己被人抬去。

上床一觉直睡到天明,及至醒来一看,搂的是个竹夫人,丈夫不知那里去了。流水爬起来,披了衣服,赶到杨氏房中,掀开帐子一看,只见丈夫与杨氏四只手搂做一团,嘴对嘴,鼻对鼻,一线也不差,只有下身的嘴鼻盖在被中,不知对与不对。

陈氏气得乱抖,就趁他在睡梦之中,把丈夫一个嘴巴,连杨氏一齐吓醒。各人睁开眼睛,你相我,我相你,不知又是几时凑着的。

陈氏骂道:“奸乌龟,巧忘八!教你明明白白的过来,偏生不肯,定要到半夜三更瞒了人来做贼。我前夜着了鬼,你难道昨夜也着了鬼不成?好好起来对我说个明白!”一卿道:“我昨夜不曾动一动,为甚么会到这边来,这桩事着实有些古怪。”陈氏不信,又与他争了一番。一卿道:“我有个法子,今夜我在你房里睡,把两边门都锁了,且看可有变动。若平安无事,就是我的诡计;万一再有怪事出来,就无疑是鬼了,毕竟要请个道士来遣送。难道一家的人把他当做傀儡,今日挈过东、明日挈过西不成?”陈氏道:“也说得是。”到了晚间,先把杨氏的房门锁了。二人一齐进房,教丫鬟外面加锁,里面加栓。脱衣上床,依旧搂做一处。这一夜只怕鬼,二人都睡不着,一直醒到四更,不见一些响动,直到鸡啼方才睡去。

一卿醒转来,天还未明,伸手把陈氏一摸,竟不见了。只说去上马桶,连唤几声,不见答应,就着了忙。

叫丫鬟快点起灯来,把房门开了,各处搜寻,不见一毫形迹。

及至寻到毛坑隔壁,只见他披头散发,在猪圈之中搂着一个癞猪同睡。唤也不醒,推也不动,竟像吃酒醉的一般。一卿要教丫鬟抬他进去,又怕醒转来,自己不晓得,反要胡赖别人;要丢他在那边,自己去睡,心上又不忍。只得坐在猪圈外,守他醒来。杨氏也坐在那边,一来看他,二来与一卿做伴。

一卿叹口气道:“好好一分人家,弄出这许多怪事,自然是妖怪了,将来怎么被他搅扰得过?”杨氏道:“你昨日说要请道士遣送,如今再迟不得了。”一卿道:“口便是这等说,如今的道士个个是骗人的,那里有甚么法术?”杨氏道:“遣得去遣不去,也要做做看,难道好由他不成?”两个不曾说完,只见陈氏在猪圈里伸腰叹气,丫鬟晓得要醒了,走到身边把他摇两摇道:“二娘,快醒来,这里不便,请进去睡。”陈氏朦朦胧胧的应道:“我不是甚么二娘,是个有法术的道士,来替你家遣妖怪的。”丫鬟只说他做梦,依旧攀住身子乱摇,谁想他立起身来,高声大叫道:“捉妖怪,捉妖怪!”一面喊,一面走,不像往常的脚步,竟是男子一般。两三步跨进中堂,爬上一张桌子,对丫鬟道:“快取宝剑法水来!”一家人个个吓得没主意,都定着眼睛相他。他又对丫鬟道:“你若不取来,我就先拿你做了妖怪,试试我的拳头。”说完,一只手捏了丫鬟的头髫,轻轻提上桌子;一只手捏了拳头,把丫鬟乱打。

丫鬟喊道:“二娘不要打,放我下去取来就是。”陈氏依旧把丫鬟提了,朝外一丢,丢去一丈多路。

一卿看见这个光景,晓得有神道附住他了,就教丫鬟当真去取来。丫鬟舀一碗净水,取一把腰刀,递与他。

他就步罡捏诀,竟与道士一般做作起来。念完一个咒,把水碗打碎,跳下一张台子,走到自己房中,拿一条束腰带子套在自家颈上,一只手牵了出来,对众人道:“妖怪拿到了,你家的怪事,是他做起,待我教他招来。”对着空中问道:“头一桩怪事,你为甚么用毒药害人?害又害不死,反把他医好,这是甚么原故?”问了两遭,空中不见有人答应,他又道:“你若不招,我就动手了!”将刀背朝自己身上重重打了上百,自己又喊道:“不消打,招就是了。我当初嫁来的时节,原说他害的是死症,要想自己做大的。后来见他不死,所以买毒药来催他,不知甚么原故反医活了,这桩事是真的。”歇息一会,自己又问道:“第二桩怪事,你为甚么把丈夫的东西偷到爷娘家去,反把贼情事冤屈做大的?这是那个教你的法子?”自己又答应道:“这个法子是大娘自己教我的。他疯病未好之先,曾对我讲,说丈夫有悭吝的毛病,家中不见了东西,定要与他啕气,啕气之后,定有几夜不同床。我后来见他两个相处得好,气忿不过,就用这个法子摆布他。这桩事也是真的。”自己又问道:“第三桩怪事,杨氏是个冰清玉洁之人,并不曾做歹事,那晚他表兄来借宿,你为甚么假装男子,走去摸丈夫的胡须,累他受那样的冤屈?这个法子又是那个教你的?”自己又应道:“这也是大娘教我的。他说初来之时,与表兄说话,丈夫疑他有私。后来他的表兄恰好来借宿,我就用这个法子离间他。

这桩事是他自己说话不留心,我固然该死,他也该认些不是。

我做的怪事只有这三桩,要第四件就没有了。后来把我们抬来抬去的事不知是那个做的,也求神道说个明白。”自己又应道:“抬你们的就是我。我见杨氏终日哀告,要我替他伸冤,故此显个神通惊吓你,只说你做了亏心之事,见有神明帮助他,自然会惊心改过。谁想你全不懊悔,反要欺凌丈夫,殴辱杨氏,故此索性显个神通,扯你与癞猪同宿。今日把他的冤枉说明,破了一家人的疑惑,你以后却要改过自新,若再如此,我就不肯轻恕你了。”杨氏听了这些话,快活到极处,反痛哭起来,只晓得是神道,不记得是仇人,倒跪了陈氏,磕上无数的头。

一卿心上思量道:“是便是了,他又不曾到那里去,娘家又不十分有人来,当初的毒药是那个替他买来的?偷的东西又是那个替他运去的?毕竟有些不明白。”正在那边疑惑,只见他父亲与隔壁的道婆听见这桩异事,都赶来看。只说他既有神道附了,毕竟晓得过去未来,都要问他终身之身。不想走到面前,陈氏把一只手揪住两个的头发,一只手掉转了刀背,一面打,一面问道:“毒药是那个买来的?东西是那个运去的?快快招来!”起先两个还不肯说,后来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熬不住了,只得各人招出来。一卿到此,方才晓得是真正神道,也对了陈氏乱拜。

拜过之后,陈氏舞弄半日,精神倦了,不觉一交跌倒,从桌上滚到地下,就动也不动。众人只说他跌死,走去一看,原来还像起先闭了眼,张了口,呼呼的睡,像个醉汉的一般,只少个癞猪做伴。

众人只得把他抬上床去,过了一夜,方才苏醒。问他昨日舞弄之事,一毫不知,只说在睡梦之中,被个神道打了无数刀背。

一卿道:“可曾教你招甚么话么?”他只是模糊答应,不肯说明。那里晓得隐微之事,已曾亲口告诉别人过了。

后来虽然不死,也染了一桩恶疾,与杨氏当初的病源大同小异。只是杨氏该造化,有人把毒药医他;他自己姑息,不肯用那样虎狼之剂,所以害了一世,不能够与丈夫同床。

你道陈氏他染的是甚么恶疾?原来只因那一晚搂了癞猪同睡,猪倒好了,把癞疮尽过与他,雪**嫩的肌肤,变作牛皮蛇壳,一卿靠着他,就要喊叫起来,便宜了个不会吃醋的杨夫人,享了一生忠厚之福,可见新醋是吃不得的。

我这回小说,不但说做小的不该醋大,也要使做大的看了,晓得这件东西,不论新陈,总是不吃的妙。若使杨氏是个醋量高的,终日与陈氏吵吵闹闹,使家堂香火不得安生,那鬼神不算计他也够了,那里还肯帮衬他?无论疯病不得好,连后来那身癞疮,焉知不是他的晦气?天下做大的人,忠厚到杨氏也没处去了,究竟不曾吃亏,反讨了便宜去,可见世间的醋,不但不该吃,也尽不必吃。我起先那些吃醋的注解,原是说来解嘲的,不可当了实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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