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晋商八大家这样能与满清上层达成深层合作的皇商,也是范明等人在后金还未崛起前,通过两代人长时间经营的结果。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晋商与后金不只是经济伙伴,更是政治联盟。
而这种政治关系下的经济合作,在企业资本结构决定企业控制权和利益分配权力的基本原则下,几乎是难以复制的。
如果一个企业的控制权设置是通过“皇帝”的行政手段实现的,而不取决于资本结构中的资本比重,那么这种形式的企业控制权与资本结构之间的匹配关系实则并不吻合。
而一旦企业的控制权和资本结构服从于“明廷”这个政府,而不是商业利益本身,那么企业的内在机理必定将出现扭曲与变异。
尤其以晚明现实的营商环境而言,无论是“皇帝”还是“明廷”,商业资本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监督或给行政力量加以严格的限定与约束。
因此这种制度框架下产生的官商合作关系,则势必不被商人所看好。
只有已然在封建体制下同时获得实际政治权力与经济实力的皇亲贵戚,才勉强能有这个能力加入“皇帝”由行政手段所主导的海商贸易中。
这不是仅由朱翊钧一人“宽容开明”而能改变的,这是体制的力量,明朝如此,清朝亦是如此。
换句话说,如果范明是在努尔哈赤称帝后再去的独石口,他根本就不可能结识后金上层,甚至连四大贝勒的关系攀不上。
这就是封建体制它自身的缺陷。
“你们先起来坐下罢。”
朱翊钧缓缓开口道,
“朕没这么迂,南方海商不想赚这份钱,晋商、徽商、盐商也都可以嘛,北方也有的是会做生意的人。”
王伟坐了回去,端着一口气不敢看皇帝,这回换成郑国泰开口说话,
“漕运本就事关京都,商贾们个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臣也无甚办法。”
朱翊钧疑惑道,
“这就奇了,真运砸了粮,他们自己的船难道不吃亏吗?既然他们自己也吃亏,这又哪里会来的‘过’呢?”
郑国泰顿了一顿,回道,
“吃亏是吃亏,但总没有损耗了国库粮食的‘亏’这样大。”
“这漕运白粮一向是由内阁、户部料理,司礼监经手的财储,那些商贾小民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往漕运粮上打赚钱的主意啊。”
朱翊钧笑了一声,道,
“他们不敢打主意,那总有想打主意的人咯?”
郑国泰一怔,立刻就又要站起身来请罪,却被朱翊钧一手拦下,
“郑舅舅这话倒提醒朕了,明商暗官行不通,商贾们若没有根基,就只得任由朕的心意行事。”
“可他们也不能保证朕的心意一直是不变的,就连郑舅舅你也不能保证,于是他们自然畏首畏尾,谁也不敢出头。”
郑国泰附和道,
“正是,正是。”
他一面点着头,一面转过头去,看着缄默不语的永年伯。
王伟轻咳一声,道,
“臣以为,勋戚们对皇上总是忠心的,虽然实务上比不得那些商人,但是慢慢做起来,也不是不能成事。”
朱翊钧又是一笑,重又指着那盘杨梅道,
“那请永年伯告诉朕,这杨梅如何栽种,几时开花,几时结果?从南运到北,一路上要经过几座城镇,几个码头?在到达北京之后,盛放在这玉盘之前,又要经过几个官署,几个宫仆?”
王伟顿时便有些讪讪的,
“这细枝末节之事,皇上既然要问,臣多学学也无妨。”
朱翊钧淡笑道,
“造船开海这种大事,本就是由桩桩件件的细枝末节之事组合而成的,‘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就是这个意思。”
王伟不敢与皇帝争论,只得又应道,
“是,是,皇上说得是。”
他一面说,一面不由抬起袖管,轻轻地拭了拭额上渗出的虚汗。
郑国泰于是道,
“是,皇上既有如此要求,臣等定当尽心竭力,皇上且再容臣等……”
朱翊钧笑着接口道,
“无妨,朕不怪你们,朕知道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皇帝伸手推了一推身旁的那只雕蟠螭纹八角形玉盘,
“难得进宫一趟,一会儿朕便传旨,将今岁新贡的杨梅分别送到永年伯和郑都督府中罢。”
郑国泰与王伟对视一眼,忙又起身叩头谢恩。
皇帝虽然没有责怪他们,甚至还额外给了赏赐,但两人心知自己的差事办得并不全合皇帝的心意。
因此也不敢再多为皇亲贵戚们争取甚么,谢恩之后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知趣地退下了。
王伟与郑国泰一出坤宁宫,张诚便赶忙挪进了殿中,毕竟皇帝腿脚不好,身边一刻都离不得人伺候。
张诚一进殿,就见皇帝正拈着枚杨梅慢吞吞地吃着,沁凉甘酸的汁水渐渐地染红着皇帝的指尖。
“张诚,朕想了一想。”
皇帝闻得他进来,却也不招呼他过去,只是轻轻地、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这个办法虽然头一次行不大通,但是他们那时外有强敌,内有隐患,不比我大明如今四海安定,所以他们那时行不通的事,不代表我大明现在也行不通。”
张诚远远地站在门口,皇帝的声音似有若无,听得他一头雾水,又不敢贸然发问。
“朕决定了。”
皇帝将杨梅核抛进了手边的一只景泰蓝掐丝珐琅象耳盂中,
“朕要开办‘轮船招商局’,风风光光地将‘海漕’这桩生意做成‘官督商办’。”
“传旨内阁,半个时辰后,朕要在文华殿单独召见申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