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娘娘盼子心切,皇上又推脱着不进后宫,这难道还不是……”
朱翊钧忽然像被踩了尾巴似地瞪了她一眼,抬手朝屋中众多宫人截断一挥,
“你们都先退下罢,贵妃要同朕说些体己话,一会儿若是郑国泰来了,便立刻让他进屋来。”
屋中宫人忙唯唯退下。
待人一散尽,朱翊钧便把茶盏“咚”地一放,冷了声调道,
“你是在试探朕吗?你是怕皇后将来诞下嫡子,会威胁福王的地位是吗?”
朱翊钧的内心当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不过他还是尽量“演”得很生气,他在现代的时候就挺烦外人毫无边界感地随意打探他的隐私,没想到变成了皇帝还是没能摆脱这种境地。
郑贵妃好像一点儿也不怕朱翊钧,闻言只是摇头笑道,
“妾是在好奇。”
她用一种地球人第一次见到外星生物的眼神打量着朱翊钧,
“您似乎没有欲望,没有野心,简直就不像……”
现代人朱翊钧反问道,
“贵妃,你是非要朕即刻下令杀了你,将郑家满门抄斩,将福王贬为庶人永世圈禁,才觉得朕像个男人是吗?难道天底下就只有那么一种好色、嗜杀的男人才能算得上是男人?朕这样的男人就不是个男人了?是不是男人还得贵妃你来判断?”
郑贵妃看了朱翊钧一会儿,静默中补完了方才留下的下半句,
“……妾想说的是,您简直就不像一个皇帝。”
她认真道,
“您对权力没有掌控欲,甚至都没有杀人的决心,所以妾敢冒犯您,其实您的确是该杀了妾的,只是您下不了手,皇上,妾看得出您下不了手,这样对您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朱翊钧心下一突,果然,在人治社会里,男人征服女人的必经过程就是性与杀戮,
“你难道想求死吗?”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贵妃,你若是真心想求死,朕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郑贵妃道,
“妾是想求活,皇上,您是这天地间能保护妾与福王的唯一人,所以妾得依靠您,妾必得依靠您,若非妾想依靠您,妾对您是绝不会直言不讳的。”
朱翊钧低头笑道,
“贵妃是觉得现在的朕软弱?”
郑贵妃的眼睛眨了一下,
“您知道以前的皇上是甚么样儿吗?”
朱翊钧笑着看她怀念她的毕生挚爱,
“这朕还真是不知道。”
郑贵妃道,
“其实他杀人的时候也犹豫过,您或许不信,当年他下令逐冯保的时候,甚至吓得躲在张鲸后头就怕冯保冲上殿去与他对质,等到冯保真正被逐到了南京,才敢吩咐张鲸将其秘密处死。”
“对于张居正,他怕得就更厉害了,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他连一个指头都不敢动人家,一直熬到张居正死了,确定张居正再也不能出言反驳了,他才敢下旨开棺鞭尸,抄家削爵。”
朱翊钧淡笑不语,他知道郑贵妃并没有夸大其辞,历史上的万历皇帝的确是这样的回避型人格,其一大典型特征就是特别害怕与人起正面冲突,既易怒好操纵,又格外缺乏安全感,因为这样的人格,万历皇帝甚至被许多历史学者认定他有严重的心理缺陷。
郑贵妃继续道,
“您知道他那时候怕得多厉害,堂堂一国之君,夜里睡觉都要蜷缩在妾的怀里,否则要么是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要么就是一到清晨就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安睡。”
朱翊钧用万历皇帝的生物钟领教了他整整一年的作息规律,知道郑贵妃所言非虚,
“贵妃是想说,朕从前也是这般胆小如鼠?”
郑贵妃道,
“他要是只做自己,当然是胆小如鼠,但他当了皇上,在天下人面前却是永远杀伐果断、言出法随,他生来敏感怯弱,可自从九岁登基伊始,他就学着做这样一个充满着欲望与野心的皇帝。”
“他熬得真是太苦了,妾在一旁看着都替他辛苦,可他不得不如此这般辛苦,因为他是皇帝,如果他学不会这些,那这天下的许多事,这大明的一切秩序,都无法按部就班地运行下去,于是他必得苦熬,您要是想成事,少不得也得受这样的煎熬,您躲不过这些。”
朱翊钧轻笑道,
“你是在同情朕吗?”
郑贵妃道,
“妾是在劝您,劝您要会狠下心。”
朱翊钧沉默片刻,道,
“朕不是软弱,贵妃,软弱的反面也并非残忍,现下的问题并不是出在朕不够强硬上,如果局势要求朕必须痛下杀手才能解决问题,那朕也并不畏惧血债累累。”
郑贵妃轻声应道,
“妾望您不负所托。”
朱翊钧回头冲她笑了一下,他想,这大概就是男人跟女人的区别。
女人在只在乎“我”和“你”,一个女人一旦决定打破规则,那这个世界都与她无关,充满了勇气与傻气,男人就要更广阔一点,他们往往思考的是如何改变这种现状,而女人对此毫不关心,她只对她的男人感兴趣。
就像郑贵妃讲起万历皇帝怎么当皇帝是头头是道,而要让她自己当皇帝,她是绝不肯冒这个念头的,她能教唆朱翊钧杀伐果断,实际上历史上的她到头来也没做到心狠手辣。
郑贵妃是一个典型的女人,而这样典型的女人,恰恰就不是朱翊钧这样非典型的男人所能倾心的类型。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又谈了一会儿天,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有候在殿外的宫人将郑国泰请进来引见皇帝。
这位万历朝有名的郑国舅汇报起正事来也真不含糊,他一见朱翊钧与郑贵妃,全不顾翊坤宫宫人的眼光,当即便跪下叩头哭诉道,
“皇上!这轮船招商局的差事,臣真是没法儿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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