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一片倒吸气声,新兵们甚至忘记了发出惊呼,这座巨大的佛像完全是从山体中开凿出来,整个身体都由顽石构成,眼睛是两个山洞,火光在里面山洞,一手拇指指着肚脐眼,一手拇指指天,身下的莲花宝座尚未完全完工,可以看到脚手架的痕迹。看着这尊巨物,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人力所能建成的!
“怎么样?”倭人老兵得意洋洋的对鸦雀无声的新兵们说道,这些平日里总是自命不凡的小家伙们此时的表现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所有人都认为太政大臣殿下乃是神佛庇佑爱护之人,否则绝不可能建成这等巨像。吾国各地之百姓,有不如意之人,无不前来参拜,进献香火,乞求神佛庇佑。其实不仅仅是我国,便是新罗、百济、高句丽、以及极远之人也有带着礼物前来参拜的!用不了多久,四天王寺就会成为海东,不,天下第一大寺院!”
“天下第一大寺院,这倭儿还真会吹牛皮!”
“洛阳,长安大寺院多的是,岂会不如这四天王寺的!”
“不过是一尊佛像罢了,被他们吹到天上去了!”
“就是,说到底也不过是大唐的一个藩属,有一尊佛像便这幅样子,浅薄,浅薄!”
甲板上的唐人士兵们愤愤不平的反驳起来,当时依山修建石窟佛像并不稀奇,洛阳的龙门山和云州(大同)附近的云冈山都有大量的石窟佛像,其中雕刻艺术水平可以说吊打王文佐下令修建的这座阿弥陀佛像,其实就算修建这座佛像的工匠艺人也基本是从大唐和百济请来的。
四天王寺这座佛像唯一的长处就是足够大——其从莲花宝座到头顶有近五十米高。而建造耗费的人力自然更多,而王文佐根本不缺人力——他一不用修长城,二不用给自己媳妇修大陵墓,三不用建造都城,四不用维持大批常备军打内战,农业又是个季节性很强的生产活动,只要是农闲季节奈良盆地,近畿地区就有大把没事干的劳动力,考虑到当时倭国民众虔诚的佛教信仰,甚至都用不着多少强迫手段就能征发到足够的劳动力来修佛像。
而请工匠的花费都是可以赚回来的——即使不考虑佛像给政权加威望的效用,光是每年从四面八方前来朝拜的大量香客,就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人流就是物流,物流就是资金流,比起农业税来,商业税,借贷金融虽然体量小多了,但征收成本也小多了,到手的也不是笨重、运输成本极高的粮食和布匹,而是金银铜货币,那可就实惠多了。
钟声打断了甲板上的争吵,上千只海鸟同时蹿入空中,甲板上的人们瞪大了眼睛,他们看见倭人在笑。“他把我们到来的消息通知引航船,”他大声喊道道,“你们不必害怕!”
风浪全力驱动着琉球号的绯红船帆,将她快速推向伸出的地胛。双层长桨有节奏的平稳划动,海水被搅拌成白色泡沫,而佛像的影子遮天蔽日。有那么一瞬间,船似乎就要在他脚下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曹文宗站在船头,海水飞溅脸庞,味道咸涩。他必须高高昂头,方能看见佛像的脑袋:“这么短的时间,难波津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难道真的佛陀降临此地了吗?”
船绕过陆岬,甲板上的人们立刻感觉到海浪变小了许多,风势减弱,琉球号驶入一个巨大的礁湖之中,海面上有许多倭人的小船,在捕捞鱼和贝类,岸上有许多建筑物,其中最显眼的是造船船坞,其中最多的是那种狭长的帆桨船,绘漆的龙首船艏从岸边的工棚冒出来,就好像被关在船舍里的猎狗,精悍凶猛,随时等待着主人的号令。曹文宗试图计算有多少,但实在太多了,随着海岸线向内陆蜿蜒伸展,还有更多码头、工棚与船坞。
两艘划桨船迎上前来,仿佛水面滑翔的蜻蜒,白色船桨上下翻飞。曹文宗听见船伤人朝他们喊叫,然后琉球号的船长大声应答,由于海风的缘故,他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随着一声嘹亮号角,两艘划桨船分向两侧,距离如此接近,他甚至能听到橡木船壳内的鼓点,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就像这两条划桨船是活物,活生生的心脏在跳动。
随着琉球号继续向前,佛像已经被抛在身后,前方是一大片广阔的青绿色水域,仿佛带波浪的琉璃。甲板上的人们可以看到陆岬内侧的一排排房屋,镶嵌金箔的佛塔顶部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甲板上的人们发出一片惊叹声。这是一个新兵突然大声问道:“奇怪了,这里怎么没有城墙?”
“哈哈哈哈!”倭人向导大笑起来:“你忘了吗?这是一个大岛,海洋就是最好的城墙!”
“吹号角!”曹文宗对船长道:“让所有的船降帆,整队,还有士兵们装束停当,是准备上岸的时候了!”
号角声从琉球号的船尾甲板响起,几乎是同时,所有的船帆都降了下来,船速也随之陡然下降。后面尾随的六条船只也随之放缓速度。新兵们在军官和老兵们的呵斥下,开始穿戴盔甲,在当一切都装束停当,开始发放罩袍——清一色用绯色蜀锦制成,阳光的照耀下,华丽的蜀锦、打磨光滑的甲叶和金属头盔熠熠生辉,仿佛绯红色的海洋。
“很好!”曹文宗咽了口唾沫,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不知道内情,恐怕自己也会被这幅空架子吓一跳,他深吸了口气,用最大的嗓门喊道:“列队,准备上岸!”
随着缆绳的绷紧,琉球号在划艇的牵引下,向岸边的栈桥靠去。站在船首楼,曹文宗可以清晰的看到岸边站满了围观的倭人,他们好奇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很好,非常好,曹文宗心中暗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二十个人,很快大唐援兵抵达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倭国,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收紧肚子,挺直腰杆,让脸上露出傲慢的表情。
船终于靠上了栈桥,水手们放下跳板,曹文宗从人群中看到了贺拔雍那张熟悉的脸,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你带了多少人来!”跳板刚放稳,贺拔雍就冲了上来,他抓住曹文宗的胳膊:“三郎呢?他没有来吗?”
“朝廷已经让明公做了剑南支度营田处置兵马经略使,西南安危系于一身,他怎么可能来!”曹文宗答道。
“剑南支度营田处置兵马经略使?好吧!”贺拔雍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那的确是没法子了,可倭国怎么办?他的田庄矿山糖庄可都在这里,若是这里不成了,熊津都督府那边也守不住!”
“熊津那边也守不住?怎么会这样?”
“高侃都把安东都护府的治所迁走了,平壤只有千余人驻守,城外到处都是叛军出没,新罗人的山城都修到大同江边上了,根本顾不了熊津都督府这边了。我这边每个月要送给周留城两千贯的钱粮,不然沈法僧根本就撑不下去!”
“怎么会到这一步?”曹文宗一听急了:“那倭国这边呢?我看难波津这里还很不错嘛!”
“这里自然还好!”贺拔雍笑了起来:“说来这都要感谢藤原不比,多亏他把四天王寺修起来了,往来的香客商旅络绎不绝,僧人也都站在我们这边,奈良、近江、美浓、尾张这些领国也都稳住了,加上西北那几个信仰大国主神的领国,根脚算是站稳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