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者缺一,则帝为不帝、皇不为皇。”
“显学一派,激进过甚,无君无父。”
“乡绅旧古,畅谈三代,实欲封建。”
“然而。”
“显学一派,囿于兴国公之旧刻痕,欲办成事,必要强大的国家机器,是以他们不到万不得已、全然绝望时候,多半还是会如兴国公一样最后跑去修黄河河道。”
“是以,他们是可以利用的。但面上总要做出一副‘进步的天子’的模样。”
“如兴办学堂。”
“于大义,此进步也。”
“于小利,多招教师,国库给饷,若过去养几十万废物生员无二,他们也多支持。”
“这件事,便可从‘守旧、进步’之争,变为‘进步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之争。”
“是先兴实学?”
“还是先均田迁民垦殖东进?”
“虽然,实质上,两者并不矛盾。均田征税垦殖东进,一样可以兴办学堂。”
“但,这便叫无中生有。把两件明明不矛盾的事,强行对立起来,如此便可分化显学各派。”
“韩非言: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凋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
“此谓之,分显学也。”
“显学者,变革之学也。”
“凡变革之学,无限可分。”
“为人君者,万不可一听‘变革、进步’等字眼,便觉可怕。而是应该因势利导,分显学若儒墨八分三离,而扶一支为正学。”
“昔日儒分为八,而最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尊的又是哪一支?哪一支才是正学呢?那一支正儒,若孔丘复生,认吗?”
“始皇帝焚书坑儒,最后还不是儒家独霸?但独尊之儒,和先秦之儒,难道一样吗?”
“大禹治水,言堵不如疏。但可不是说,堵不如大水漫灌。而是说,要顺势而为,叫河水走大禹想让它走的河道,这才叫堵不如疏。”
“既不是如其父鲧,死保原来的河道,最终身死。”
“亦不是任凭大水漫灌,冲个三五十年,自然也就有新河道了。”
“如今天下事,非要做到这一点,方能从寻得那一线生机。”
“难矣、难矣。勉之、勉之。”
“若如大禹治水,其道为何?其道,似乎很简单,不过水往低处流而已。以道衍术,方能成事。不知此道,万事休矣。”
“是以,朕还是叫你多读读书,尤其是一些伪托兴国公之名而大谈阶级、生产、资本之类的书。”
实际上,皇子这样的书还真没少读。
既是读过,皇子便道:“父皇教诲,儿臣牢记。只是,若读这些书,显学一派的那些政策,似就大有道理。”
“昔日,徐光启谈《几何原本》,言:有四不必:不必疑、不必揣、不必试、不必改。有四不可得:欲脱之不可得、欲驳之不可得、欲减之不可得、欲前后更置之不可得。有三至三能:似至晦,实至明,故能以其明明他物之至晦;似至繁,实至简,故能以其简简他物之至繁;似至难,实至易,故能以其易易他物之至难。易生于简,简生于明,综其妙在明而已。”
“而类《几何》之逻辑,则必要两个条件。”
“其一,假设必须以基本公理为前提;其二,以此前提推理运算,严丝合缝、逻辑分明。”
“以此而论,显学一派的均田、迁民、垦殖、工业等政策,便不是因为圣人说过,而是通过推理运算得出的严丝合缝的结论。”
“以此而论,此势不可免。实学既兴,显学之策也必大兴……”
李欗闻言仍旧一笑,道:“此言得之。但朕问你,本朝制度,不比日本朝鲜,土地买卖皆由地契、王朝更替亦不过改正朔易服色。便是之前均田,那么只是均了田,可改了土地所有制?均田可以,但改土地所有制不行,其中区别,你可清楚?”
这其中的区别,皇子当然分得清。因为之前儒家复古派争论的问题,以及王莽改制等一系列历史上的操作,不是均田这么简单,而是要动所有制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大顺是非常容易分出区别的。
见皇子点头,李欗又道:“那么,继续推演下去,你就会发现问题之所在。”
“按他们的推论,以及所谓新生产、旧生产之别,按他们所言,新生产体系,必要不断侵蚀旧生产体系,方能不断维系;而若全然是新的生产体系,是不能维系的,是要崩解的,因为最后算了算去,推演出去的结果,就是生产的东西肯定卖不出去,所以要么对外扩张、要么创造一批在新体系之外的生产者。”
“然而伴随着均田之后的兼并、伴随着南洋印度等地旧体系的瓦解,旧体系逐渐消亡,岂不是说,最后这也是条死路?”
“但显学一派,只推到大工业这一步,戛然而止。你道缘何?”
“因为到此戛然而止,方还能维系一个显学之合。继续往下推,必要八分三离。”
“可即便如此,即便说只推到大工业这一步,其内部仍旧争论不休。”
“均田?不均?日后即便迁徙垦殖,兼并可乎?”
“钞关、内税,是放是开?”
“是靠自然秩序?还是靠盐铁之术?”
“铁路运河等,官营、私有?”
“是继续兴国公那种以资本逐利为动力的东进扶桑?还是官营资本以盈利而已利投资垦殖迁民的东进扶桑?”
“单单只推到大工业这一步,内部分歧已颇多。”
“你谈显学一派的想法,实则认可的是其‘术’。”
“何谓术?”
“显学中的激进派,无非是说,如今新学中的多数人,既有文化、又有学识,而且关键是他们和内地的地主乡绅并无瓜葛。若如前朝之改革不可成,而太祖起义兵方能行均田事一样。”
“所以他们觉得,现在时机正好。可以靠这数十万和地主乡绅并无瓜葛的新读书人、靠着朝廷手里的军队和国家机器、靠着朝廷哪怕现在不收亩税也能养得起兵的形势,激进行事,一举解决均田、征税、东进、垦殖、创造出一个以交换货币为目的的农业环境而发展工业而已。”
“何谓道?”
“均田、东进、垦殖、创造出一个以交换货币为目的的农业环境而发展工业,这是道。”
“这个,难道你不认可吗?认可的话,那便在最终目的上,并无分歧,分歧的只是怎么走。”
“譬如说,修黄河,都认可改道向北。而分歧在于,是夺大清河,还是夺小清河,亦或者继续向北走京畿古旧河道的分歧。”
皇子沉吟片刻,低声道:“儿臣以为,显学一派的想法,还是有道理的。若是将来科举改革之后,实学人才,亦多为地主乡绅,家里靠的也是地租过活,这要均田改革,实难矣。”
皇帝甚至皇子,大谈什么均田、限田之类的话,其实很正常。
这是传统的大一统王朝的政治正确,事可以不办,但话不能不说。
但凡正常点的传统王朝,在这种话上,不但可以随便说而不会被枪毙,甚至是可以直接上奏皇帝。
皇帝最多不办,或者滴咕几句什么小丈夫之论、什么富民何辜之类的话,可绝对不会因为这些话就把人抓起来枪决——包括说满清那吊样的,在限田问题上也只能说“此虽正言,然……”,大顺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连满清都不如。
而至于一些真在均田问题上连满清都不如的政权,实实在在连基本的大一统王朝都算不上,那属于是政权之屑。王安石,都很可能因为那首《兼并》诗,被挂个“通匪”的罪名给枪毙了。
皇子的意思倒是很明确。
要变法改革,得需要人才、官吏,这就需要读书人。
而要是识字的读书人,都是地主乡绅,靠地租生活的,那还改个屁?
所以他是觉得,显学派的想法,是可取的。现在确确实实,之前变革的遗产中,留下了一大群不靠地租生活的读书人,而且处在一种尴尬的地位,本身也有希望被“扶正”的想法,基本的人才不缺。
而朝廷现在手里又掌握着亩税之外的财政收入,甚至不收内地那一千来万白银,几乎没啥影响。
李欗见皇子这么想,亦不急不恼,反问道:“那么吾儿之见,是强制均田?还是颜李之赎买?”
皇子不解,反问道:“父皇之前不是做过类似的改革吗?以强制工业储蓄的方式,修铁路,而使得先发诸省的地主转型……”
听到这话,李欗哈哈大笑,摇头道:“你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以为转型靠的是修铁路?”
“那是皮。”
“真正的骨,是松辽以北的土地。是铁路债券可以优先购买土地。朕是拿松辽以北的土地换的他们转型,可不是单单靠铁路。否则你以为这么容易呢?”
“换句话说,你手里得有东西,然后才能让他们转型。你手里什么都没有,怎么转型?”
“无中生有?若是工业这么简单,无中生有,建起工业就能得利,问题何至于如此麻烦?”
“你手里若有工业,可以用工业股份换他们的土地;你手里若有国有的土地,也可以用这些国有的土地换他们已有的土地。”
“你只看皮,不见骨,以为之前的赎买改革,靠的是无中生有?靠的是工业利润代替地租?你可就大错特错了,靠的是手里掌握的国有的土地换的,因为只靠工业那点利润根本不够,而是靠着铁路把原本不值钱的国有的土地变得值钱,然后交换的。”
“现在的工业,有几分是你的?你手里根本没有东西,怎么能把别人的东西与人交换呢?”
“比如说,一个大纺织厂。现在若是朝廷的,朝廷拿出其中的四分之一,赎买其土地,自是可以”
“问题是,现在这个大纺织厂并不是你的,你凭什么拿别人的东西,去赎买土地呢?”
“无中生有,不是不可以。”
“比如之前修铁路,使得松辽以北的土地,原本是荒地,不值得资本投资;而修了铁路后,便可以种豆运出来卖钱。这叫无中生有,生的是那块土地。”
“现在,你告诉我,无中生有,把地主的赎买费强制工业储蓄,你建什么能确保盈利?”
“你再想一想,朕方才所言,断则十年、长则廿载,这工商业必要有多血上火之大病。你现在搞一堆东西,正赶上日后危机,岂不天下大乱?”
“再说了,自兴国公走后,扶桑之金银、欧印之利润,年年涌入。若真有大赚的产业,轮得到你来官办?商贾既不缺钱,若真有大利,难道不知道去投吗?”
“而且,当年朕的改革,那是手里真的捏着东西,是用国有的土地换的、使用矿产开发的工业换的。那是确定会有利可图的东西换的,你真当朕是空手套白狼,就轻飘飘地完成了赎买均田之尝试?”
“显学一派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想的均田,根本不是赎买,而是强分。”
“因为,要么,转型为工业,把赎买费用作为强制的工业储蓄,但问题是你能想到什么有利可图的工业?”
“要么,赎买费仍旧给地主,那这又毫无意义。因为显学派的意思,是靠均田后的亩税,强行发展造船钢铁等行业,以官办的方式借助均田后的亩税完成移民,而把赎买租子给地主乡绅,有什么用?”
“天下之前之所以观望,皆因朕之前的变革以赎买转型做了样,他们或能接受赎买转型,是以也就是观望而不全力反对。只是,若要强分,那他们岂能愿意?你要知道,东虏能保他们的地,他们竟是连头都肯剃的。”
“真要闹翻了脸,用刺刀来解决的地步……你还需知道,此事先发地区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可并不会长久。一旦欧罗巴有变,市场被阻,多血症爆发,那是要出大事的。”
“到时候,内忧外患之下,天下局势,岂还能在你我掌握之中?到时候,只怕便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一旦无法控制……便做成了,这天下或是好了,可祖宗基业、三昭三穆,皆亡矣。”
“是以朕才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道其一。这一线生机,稍有差错,便不可把握。”
“而这一线生机,就是日后的多血症爆发危机之中。危机之中,若做的好,便可趁着危机,低价抄底,以朝廷国库、中央之银行,买其资产,变为官产。”
“在此之前,不打仗、不开边、多攒钱、多备粮米。”
“待危机过去,繁荣再现时候,朝廷手里有了产业,又赶上一轮新的经济热潮,便再以工业债券的方式,赎买转型。”
“如此,一箭六凋。”
“其一,新兴之大商大贾,元气大伤。朝廷手里,可掌控的资产倍增。”
“其二,危机之中,以扶桑田赈济失业雇工,得其支持,瓦解其志。”
“其三,借危机急需市场之情势,郑伯克段于鄢,放开豫皖,旧经济崩溃,商业盘剥,叫自兴国公时留下的‘激进’退潮。”
“其四,瓦解实学派皆为一二省人抱团之可能,而以实学学堂选拔人才,勿使得非用他们不可。”
“其五,变革之旗,紧握在朝廷手中。”
“其六……便是……嘿……便是这天下仍旧姓李。”
“这就是那一线生机,若能做成,则或可保皇冠不落。”
“朕亦知极难,稍有差错便万劫不复。但这本身就是逆天改命之事,亏得知了许多道理,不然一旦多血症爆发,前所未见,不知所措,所有矛盾全都引爆,无力回天矣。”